寅時剛過,紫禁城還沉溺在深秋的黎明前最濃重的墨色裡,乾清宮東暖閣卻已燭火通明。
朱由檢幾乎一夜未眠。並非因為激動難抑,而是腦中反複推演著今日大典的每一個環節,審視著腦海中那份即將頒布的登基詔書草案,更將溫體仁那隱秘的西山之行與朝中可能存在的暗流在心頭過了無數遍。那身沉重繁複的袞冕禮服已由王承恩帶著太監們再次仔細檢查過後,整齊地懸掛在特製的梨木架子上,於燭光下泛著幽微而神聖的光澤,如同一位沉默的、等待附體的神隻。
他僅著小衣,坐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涼的白玉扶手,腦中卻在進行著最後的物理建模和心理建設——將今日的儀式視為一個龐大而精密的政治力學係統,他需要施加一個初始的、足夠強大的力權威的展示),才能撬動整個帝國停滯甚至滑向深淵的慣性。
“皇爺,時辰快到了,該更衣準備了。”王承恩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提醒,生怕驚擾了這位即將身係天下的新君。
朱由檢深吸一口凜冽的晨氣,壓下腦中所有紛雜的思緒,站起身,張開雙臂:“更衣。”
皇極殿清太和殿)前的廣場上,天色由墨藍轉為魚肚白,繼而染上淡淡的金暉。龐大的儀仗隊伍早已按祖製肅立,旌旗、傘蓋、斧鉞、金瓜……在微熹的晨光中勾勒出森嚴而華麗的輪廓。身著朝服的文武百官,按品級鵠立於禦道兩側,黑壓壓一片,鴉雀無聲,唯有山風吹過,帶來旗幟獵獵作響和官員們因寒冷或緊張而壓抑的呼吸聲。
英國公張維賢、徐光啟、李邦華等重臣立於百官最前,神色肅穆,目光低垂,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許多人的心情複雜難言,有鏟除巨惡後的快意,有新朝伊始的期盼,有對這位年輕新君能否駕馭這艘破舊巨艦的疑慮,更有一絲對未知變革的隱隱不安。
“鐺——”
“鐺——”
“鐺——”
渾厚莊嚴的景陽鐘聲終於打破沉寂,穿透晨曦,一聲接著一聲,從紫禁城的中心擴散開去,震動著北京的空氣,也震動著每一個人的心弦。鐘聲浩蕩,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和另一個時代的艱難開啟。
緊接著,莊嚴的韶樂響起,鐘磬笙簫,金石絲竹,合奏出恢弘而古雅的樂章,彌漫在廣場上空。
在宏大禮樂的籠罩下,朱由檢——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的崇禎皇帝——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儘頭。他乘坐玉輅,在龐大儀仗和侍衛的簇擁下,緩緩穿過午門、皇極門,沿著鋪陳的禦道,向著皇極殿迤邐行來。
冕旒垂下的玉藻輕微晃動,遮擋了他部分視線,也過濾了外界過於清晰的光影,讓他得以在這片晃動的間隙後,冷靜地觀察著前方巍峨的宮殿和下方匍匐的人群。那身華服的重量實實在在壓在他的肩頭,每一步,他都走得極其平穩,仿佛天生就該承受這份重量。他的表情被玉旒和距離模糊,唯有一股沉靜如山、不怒自威的氣度,穿透了距離和禮樂的喧囂,清晰地傳達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玉輅停穩。他在內侍的攙扶下步下車駕,步履沉穩地踏上通往皇極殿丹陛的禦道。兩側百官如同被風吹倒的麥浪般,齊刷刷地跪伏下去,頭顱深埋,不敢直視。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第一次為他而響起,聲浪衝擊著皇極殿的丹陛玉階,回蕩在廣闊天地之間。
朱由檢的步伐沒有絲毫停頓或紊亂,他一步一步,堅定地踏上丹陛,走向那象征著天下最高權力的寶座。他的心跳平穩,呼吸悠長,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焦炭煉鐵爐的火光、燧發槍擊發時的白煙、以及陝北荒蕪土地上那些亟待拯救的饑民。這萬歲之聲,於他而言,不是享受,而是最沉重的鞭策和監督。
終於,他立於丹陛之巔,緩緩轉過身,麵向腳下匍匐的萬千臣工,麵向這片他誓言要拯救的江山。
司禮太監展開明黃詔書,以尖細卻極具穿透力的嗓音,開始高聲宣讀登基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渺躬,嗣守鴻業…念皇兄大行皇帝付托之重,文武群臣、軍民耆老擁戴之誠,謹於天啟七年九月x日,隻告天地、宗廟、社稷,即皇帝位…”
詔書前半部分,依循舊例,追思先帝,表達謙遜,宣告正統。但很快,詞鋒一轉,進入了真正的核心:
“…慨自權閹竊柄,蠱惑朝廷,荼毒海內,忠良斃於詔獄,黎庶困於征徭…朕今承嗣丕基,恪遵祖訓,深恤民瘮…”
聽到“權閹竊柄”四字,下方跪著的百官中,許多人身體微微一顫,頭埋得更低。那些曾與閹黨有染卻僥幸逃脫或及時切割的官員,更是脊背發涼,冷汗浸濕了中衣。
“…所有天啟年間一切奸黨所鑄冤獄,悉皆平反昭雪!被陷諸臣,如楊漣、左光鬥等,複其原官,厚恤其家!其子孫中有才器可用者,一體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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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啟聞言,緊閉雙眼,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一滴老淚終究沒能忍住,砸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他身後,許多正直官員也皆儘動容,甚至有低低的啜泣聲傳來。這不僅僅是平反,更是新君向天下昭示,是非曲直即將重歸朝堂的信號!
詔書的聲音繼續回蕩,變得更加銳利和充滿變革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