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南澳島談判海上規矩
京師貢院外的“實學宣講堂”正如火如荼地搭建,徐光啟、宋應星等人摩拳擦掌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思想交鋒,而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南中國海上,另一場關乎帝國海洋命運的談判,也即將在波濤之中拉開序幕。
南澳島,這座懸於閩粵交界海麵上的島嶼,如同鑲嵌在蔚藍綢緞上的一顆綠鬆石,地理位置極其險要,曆來是海商、海盜乃至官軍爭奪的焦點。時值初夏,東南季風初起,海麵波光粼粼,鷗鳥翔集。島上林木蔥鬱,昔日海盜盤踞的痕跡已被漸漸滋生的草木掩蓋,唯有幾處殘破的寨牆,訴說著往日的腥風血雨。
此刻,島嶼東南側一處僻靜港灣內,帆檣如林。一麵麵碩大的“鄭”字認旗在海風中獵獵作響,旗下是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艦船,從靈活如鯊的快哨船,到體型龐大、宛如海上城堡的大型福船、鳥船,不下三百艘,幾乎鋪滿了整個海灣。這些船隻雖製式不一,但保養得極好,船體黝黑發亮,炮窗密布,透著一股久經戰陣的剽悍之氣。這便是雄踞東南沿海、令荷蘭人與各路海盜聞風喪膽的鄭氏艦隊主力。
在艦隊中央,一艘格外巨大的福船如同鶴立雞群,這便是鄭芝龍的座艦“鎮海龍驤”號。船樓高聳,甲板寬闊,船首雕刻著猙獰的龍首,兩側船舷密密麻麻排列著超過四十個炮位,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海麵,彰顯著無與倫比的武力。
船樓頂層的議事廳內,氣氛卻與港外的肅殺截然不同。廳內布置得竟有幾分雅致,檀木桌椅,瓷器香爐,牆上甚至還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畫。鄭芝龍並未穿著戎裝,而是一身錦緞常服,腰纏玉帶,麵色紅潤,正悠閒地品著武夷山送來新茶。他年近四旬,身材不算高大,但舉手投足間自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度,尤其一雙眼睛,開闔之間精光閃爍,仿佛能看透人心,那是常年在大海上與風浪、與敵人搏殺磨礪出的梟雄本色。
其弟鄭鴻逵、族侄鄭彩等核心將領分坐兩側,皆屏息凝神。他們都在等待,等待那個代表朝廷前來劃定未來海上規矩的人。
“大哥,”鄭鴻逵性子較急,忍不住低聲道,“朝廷這次派沈廷揚來,怕是宴無好宴。咱們剛剛幫他們拿下台灣,立下大功,這就要來談規矩了?會不會是想過河拆橋,削咱們的權?”
鄭芝龍吹了吹茶沫,眼皮都未抬:“鴻逵,沉住氣。朝廷如今這位陛下,不是天啟爺。你看他登基以來,肅閹黨、平遼東、開海貿、興實學,哪一件是昏聵之主能做出來的?削權?我看未必。若是要削,何必等到今日,又何必在這南澳島見麵?直接一紙調令,或是大軍壓境,豈不更省事?”
他放下茶杯,目光掃過眾人:“朝廷這是要立規矩,但立規矩,不是為了掐死我們,而是要把我們這股力量,真正納入朝廷的體係裡。這既是約束,也是機會。約束的是咱們無法無天、自行其是的那套;機會嘛……則是給了咱們一個名正言順、更上一層樓的台階。”
他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關鍵是,這台階怎麼上,規矩怎麼立。咱們要爭的,是在這新規矩裡,能占到多少好處,能保住多少自主。”
正說著,一名親兵快步進來稟報:“龍頭,朝廷的船到了!隻有三艘,打頭的是艘新式快船,掛的是‘欽差海事談判使沈’的旗號!”
“哦?隻來了三艘?”鄭芝龍眉毛一挑,露出一絲訝色,隨即化為讚賞,“好氣魄!走,隨我出迎!”
港灣入口處,三艘艦船正破浪而來。為首一艘船體修長,帆裝設計明顯借鑒了兩洋軟帆的優點,速度極快,正是由格物院參與設計、福州船廠建造的新式通訊快船“海隼號”。船頭立著一人,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清臒,目光敏銳,身著四品文官常服,外罩一件防風的鬥篷,正是奉旨前來的欽差、皇商首領、市舶司主管沈廷揚。他身後站著十餘名隨員,有文吏,也有幾名氣息精悍、眼神警惕的護衛,看似尋常,實則都是李若璉從錦衣衛中挑選的好手。
沈廷揚望著眼前龐大的鄭氏艦隊,心中亦是波瀾起伏。他久在海上,深知鄭芝龍的實力和影響力。此番談判,看似是代表朝廷來給予名分、劃定界限,實則是在走鋼絲,既要貫徹陛下的意誌,將這支強大的海上力量逐步納入掌控,又不能過於刺激鄭芝龍,以免其離心離德,甚至鋌而走險。陛下給他的底線清晰:合作大於壓製,融合優於剿滅。
“海隼號”緩緩靠上“鎮海龍驤”號,搭上跳板。鄭芝龍親自帶領一眾將領在船舷迎接,禮數周到,給足了沈廷揚麵子。
“沈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芝龍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鄭芝龍拱手笑道,聲若洪鐘。
沈廷揚從容還禮,笑容和煦:“鄭將軍客氣了。將軍雄踞東南,保境安民,功在社稷。沈某奉陛下之命前來,能與將軍共商海事,實乃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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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寒暄著進入議事廳,分賓主落座。侍從奉上香茗,氣氛看似融洽,但空氣中卻彌漫著無形的張力。
幾句客套話後,沈廷揚放下茶盞,切入正題,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鄭將軍,台灣光複,將軍居功至偉,陛下聖心甚慰。日前已明發上諭,正式晉封將軍為福建水師提督,總領閩海防務,兼領市舶司同知。其餘有功將士,皆有封賞。從此,將軍與麾下弟兄,便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官軍了。”
鄭芝龍起身,麵向北方抱拳躬身:“臣,鄭芝龍,謝陛下隆恩!必當竭儘全力,為國守土,為君分憂!”他身後諸將也紛紛起身謝恩,臉上大多露出喜色。畢竟,洗白身份,獲得官方認可,是許多海上梟雄夢寐以求的結局。
然而,鄭芝龍重新坐下後,話鋒便是一轉:“沈大人,提督之職,責任重大。隻是……芝龍麾下兒郎,散漫慣了,艦船器械,也多是自行籌措。如今既要為國效力,這糧餉補給、艦船維護、人員賞恤,還有……日後行止的章程,不知朝廷可有安排?”
這才是核心問題。沈廷揚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卷裱糊精美的文書:“將軍所慮,陛下早已洞悉。此乃陛下親擬,經內閣議定的《閩海水師章程綱要》,請將軍過目。”
鄭芝龍接過,仔細翻閱。章程內容詳儘:
一、建製整合:鄭氏主力艦隊改編為“大明閩海水師”,下設前後左右中及遊擊等分艦隊,各級軍官由鄭芝龍遴選保舉,報兵部備案授職。朝廷派遣監軍禦史、糧台官等若乾,負責監察、後勤及與地方協調。
二、糧餉保障:水師官兵餉銀、糧秣、火藥等,由朝廷戶部及福建布政使司按定製撥發,初步定額為歲餉銀八十萬兩,視規模擴大而增加。同時,允許水師在護航、剿匪中獲得部分戰利品作為補充需按比例上繳)。
三、指揮權限:日常巡防、剿匪、護航貿易,由提督鄭芝龍全權指揮。但涉及對外宣戰、大規模跨省調動、進攻他國港口或與西洋主力艦隊決戰等重大軍事行動,必須事先獲得朝廷兵部、皇帝)批準。
四、貿易特權:承認鄭芝龍家族現有貿易網絡,並授予其官方“勘合”貿易資格,享有稅率優惠。但要求其逐步規範貿易行為,依法納稅,並協助朝廷市舶司管理東南沿海貿易秩序,打擊走私。
五、海外領地:未來由大明水師包括閩海水師)新開拓或收複的海外領地、島嶼如已收複的台灣),其行政管理權歸朝廷委派流官,但軍事防衛可由水師負責,並可獲得該地部分稅收或資源開采權作為補償。
這章程,可謂恩威並施。既給了鄭芝龍夢寐以求的正式名分和穩定的後勤保障,也明確劃出了紅線——最高指揮權在朝廷,尤其是對外用兵和海外領土的行政權。同時,用貿易特權和未來海外利益的預期,牢牢綁定鄭氏集團。
鄭芝龍沉吟不語,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他看得明白,朝廷這是要“馴化”他這支野性難馴的海上力量。好處是實實在在的,從此可以光明正大地發展,背靠大樹好乘涼。但代價也是巨大的,自主權受到了極大限製,尤其是那條“重大行動需朝廷批準”,幾乎捆住了他向外擴張的手腳。而且,朝廷派來的監軍、糧台,無疑是在他身邊埋下的釘子。
沈廷揚也不催促,慢條斯理地品著茶,仿佛在欣賞窗外的海景。他知道,鄭芝龍需要時間消化,也需要和部下溝通。
良久,鄭芝龍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沈大人,章程甚為周詳,足見陛下與朝廷厚愛。隻是……這重大軍事行動需朝廷批準一事,海情瞬息萬變,若遇敵寇來犯,或追剿海盜至外海,請示往來,恐貽誤戰機啊。”
沈廷揚似乎早有準備,從容答道:“將軍所慮極是。陛下亦有明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遇緊急敵情,將軍可臨機決斷,先行出擊,但事後須將詳情飛報朝廷備案。此條旨在避免擅啟邊釁,而非束縛將軍禦敵之手腳。至於海外……陛下之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凡日月所照,皆可為大明藩屬或疆域。將軍若能以大明之名開拓,功莫大焉,朝廷豈會阻撓?隻是這開拓,須有章法,需與朝廷整體方略相合,而非私相授受。”
他這話點明了關鍵:皇帝不反對擴張,甚至鼓勵擴張,但必須是在朝廷的框架下,以國家的名義進行,成果歸國家所有,而非你鄭家的私產。
鄭芝龍心中一震,他從這番話裡,聽出了那位年輕皇帝驚人的野心和強大的自信。這不再是過去那個畏縮內斂的明朝,而是一個渴望向海洋、向世界伸出觸手的嶄新帝國。
這時,鄭鴻逵忍不住插嘴道:“沈大人,那台灣呢?台灣可是我們兄弟流血打下來的!如今設了台灣府,派了流官,那我們……”
沈廷揚看向他,語氣依然平和:“鄭將軍收複台灣,功在千秋。陛下已明令,台灣府之防務,暫由閩海水師負責,台灣海峽之護航、緝私,亦由貴部主導。此外,台灣島上,將劃出特定區域,作為水師基地和軍屬安置之所,並允許貴部參與島上部分特許經營,如樟腦、硫磺開采之利。朝廷絕不會讓功臣流血又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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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已經攤開,利弊清晰可見。接受,則從海盜王變身帝國海軍上將,前途光明但需受約束;拒絕……鄭芝龍看了一眼港外那些飄揚的“鄭”字旗,又想起遼東傳來的關於新式火器、京營新軍的傳聞,以及朝廷如今恢複的國力,心中暗暗搖頭。拒絕的代價,他承受不起。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決斷之色,舉起茶杯,以茶代酒:“沈大人,芝龍並非不識抬舉之人。陛下與朝廷如此厚待,芝龍感激不儘!這章程,芝龍……接了!今後,我閩海水師上下,願為陛下前驅,為大明掃清海波,揚威四海!”
沈廷揚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也舉杯相迎:“將軍深明大義,陛下聞之,必感欣慰!沈某以此茶,賀將軍前程似錦,祝我大明海疆永固!”
“賀將軍前程似錦,祝大明海疆永固!”廳內眾人齊聲應和,氣氛頓時熱烈起來。
具體的細節條款,自然有雙方的幕僚去逐條敲定。但大的框架,就在這南澳島的海風與茶香中,定了下來。
當夜,鄭芝龍設宴款待沈廷揚一行。宴席上,鄭芝龍看似開懷,與沈廷揚談笑風生,議論海外奇聞,展望未來航路。但夜深人靜,他獨自立於船頭,望著月光下無邊無際的大海,心中卻是思緒萬千。
“朝廷……陛下……好手段啊。”他低聲自語,“給了名分,給了糧餉,卻也套上了籠頭。今後這海,還是我鄭芝龍說了算的海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束縛,但同時也看到了一條遠比過去寬闊的道路。或許,依附於這個正在崛起的帝國,才能真正實現他縱橫四海的夢想?
而此刻,在為他準備的艙室內,沈廷揚並未入睡,他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向皇帝密奏談判結果。他寫道:“……鄭芝龍已初步接受章程,然其梟雄之心未泯,隱憂猶存。然陛下天威赫赫,新政日顯,大勢所趨,其不敢輕動也。當務之急,乃加速營造朝廷直屬之新式水師,以形成製衡……南洋廣闊,未來可期。”
寫完密奏,他用火漆封好,交給貼身護衛,命其明日隨“海隼號”即刻返京。他推開舷窗,海風帶著鹹腥味撲麵而來。南澳島的談判塵埃落定,大明經略四海的大幕,才剛剛拉開。而遠在京師的皇帝,手中又多了幾分掌控海洋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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