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如同一根無形的絲線,將這片早已凝固的空氣再次勒緊。“你是誰?”天地仿佛在這一刻失聲。烈日當空,毒辣的陽光似乎也被這句話所蘊含的沉重所扭曲。
你始終緊閉的雙眼,緩緩地睜開了。沒有之前的疲憊,沒有之前的掙紮,甚至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你的眼神平靜得就像一潭萬年不波的古井,深邃幽暗,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投入其中的光亮。
你就這樣平靜地望著她,望著這個被你親手摧毀,又被你從廢墟中拉回來的女人。看著她那張沾滿淚痕與泥土,卻依舊難掩絕色的臉龐。看著她那雙空洞迷茫,卻又在深處燃燒著一絲探究之火的美麗眼睛。
然後,你的嘴唇動了。你的聲音不大,依舊沙啞,卻無比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也傳入她早已破碎不堪的靈魂深處。
“我,就是我。”
“楊儀。”你承認了這個名字,這個曾經屬於讀書人的名字,這個現在被整個江湖所忌憚的名字。
淩華的身體微微一顫,她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仿佛想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她知道,你的話還沒有說完。
“一個讀書人。”
你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看向那遙遠的過去,那段在窗明幾淨的書齋裡,與聖賢為伴的青蔥歲月。
“一個劍客。”
你的目光又回到現在,落向那柄掉落在她身旁的木劍。那是你現在的身份,是你賴以生存的手段。
“一個流浪者。”
你的聲音裡帶上一絲微不可察的自嘲。無家可歸,無處可去,這片廣袤的天地,竟沒有一處是你的容身之所。
淩華靜靜地聽著。你所說的每一個身份,都是她曾經在你身上看到過的影子。但她知道,這還不是全部。
果然,你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的臉上,那平靜的眼神深處,終於泛起一絲漣漪,那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坦誠。
“一個沾滿無數人鮮血的幕後魔頭。”你沒有絲毫的回避,甚至沒有用“敵人”或者“仇家”這樣的詞語來美化自己的罪行。
“無數人。”
“幕後魔頭。”
這七個字,就像七把最沉重的鐵錘,一錘一錘地砸在淩華的心上,將她剛剛升起的一絲幻想與憐憫砸得粉碎!她的臉色再次變得慘白!她的呼吸都為之窒息!她想起了那些慘死的師姐妹!想起了她們臨死前那絕望而又不甘的眼神!而締造這一切悲劇的元凶,就在她的麵前!用一種最平靜的語調承認著自己那罄竹難書的罪孽!恨意如同毒蛇,再次從她的心底鑽了出來,纏繞著她的理智,讓她幾乎要再次撲向那柄木劍!
但你接下來的話,卻像是一張無形的大網,將她那剛剛燃起的仇恨之火死死地罩住,讓它無法燎原。
“一個編織羅網,把你們和自己都編成家人的瘋子。”
瘋子,當這兩個字從你的口中說出時,淩華徹底地怔住了。她那雙燃燒著恨意的美眸,瞬間便被一種巨大而深沉的悲哀與荒謬所淹沒。
她終於明白了。她終於明白了,那種讓她愛恨交織、幾欲瘋狂的矛盾感,到底來自於哪裡。因為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用最殘忍的手段去傷害彆人,卻用最笨拙的方式去渴望得到溫暖的瘋子!你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羅網,將她們所有人,都網羅其中。你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織網者,但同時,你也是那個被困在網中央、最孤獨、最可悲的獵物!你渴望家人,所以,你用欺騙與暴力強行製造了一個“家”。你親手點燃了這個“家”的爐火,為她們做飯,為她們療傷,為她們遮風擋雨。但你也知道,這個“家”的地基是建立在謊言與鮮血之上的空中樓閣,隨時都會坍塌。
所以,你選擇了在它最溫暖、最美好的時候,親手將它徹底地推倒、毀滅!
這是何等的瘋狂?
這是何等的可悲?
淩華笑了。
她的笑聲很輕、很輕,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悲哀,有憐憫,有荒唐,甚至,還有一絲解脫。她終於不用再在愛與恨的深淵裡反複掙紮了。因為你給了她一個足以解釋一切的答案。瘋子,是啊,隻有瘋子才會做出這樣的事。隻有瘋子才會將自己的仇人變成自己的家人。隻有瘋子才會在付出一切之後,又親手將一切毀滅。而她,淩華,竟然愛上了一個瘋子。並且差一點就心甘情願地陪著這個瘋子一起沉淪下去。這本身,就是一件比瘋子的行為還要瘋狂的事。
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但她的眼神卻在這種荒謬的大笑中,一點點地變得清明起來。她不再迷茫,也不再痛苦。她隻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眼神望著你,這個躺在地上的瘋子。你將自己的一切都坦白了,那麼,現在輪到她來做出選擇了。是陪著你這個瘋子一起走向那注定毀滅的結局?還是殺了你,這個瘋子,然後帶著清霜她們去過一種沒有謊言、沒有欺騙的平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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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的目光再次落向那柄靜靜地躺在地上的木劍。然後,她邁開了腳步,一步一步無比堅定地走向了它。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成了一根無限延伸的絲線。官道之上,死一般的寂靜。淩華緩緩地走向那柄木劍。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無比沉重,卻又無比堅定。她的臉上沒有了淚水,眼中也沒有了迷茫。那種近乎詭異的平靜,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即將執行天命的神隻,冷漠而又決然。
她將你定義為一個瘋子。而對待瘋子,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得到解脫。這是她為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她為複仇披上的最後一件名為“慈悲”的外衣。
你就那樣平靜地躺在地上,睜著眼睛看著她。看著她離那柄可以終結你一切罪孽的劍越來越近。你沒有恐懼,也沒有不甘。在你將靈魂徹底剖開展示在她麵前之後,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安寧籠罩了你的全身。那是一種在無儘的黑暗與掙紮之後,終於看到終點的解脫感。
她走到了劍的旁邊,彎下了腰。她那隻曾經為你撫琴、更衣、渡藥的纖纖玉手,緩緩地伸向了那冰冷的劍柄。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木劍的那一刹那,你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那麼平靜,那麼沙啞,仿佛隻是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瑣事。
“到了安東府,和姐妹們不要入江湖了。”
“好好活著。”
淩華伸出去的手猛地一僵!她的身體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凝固在了那裡,保持著那個彎腰欲要拾取兵器的姿勢。她緩緩地抬起頭,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你。她以為你會求饒,她以為你會用更加瘋狂的言語來刺激她,她甚至以為你會用最後的力氣來反抗。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你竟然在為她們未來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