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你的話鋒陡然一轉。那份平淡的語氣之中終於是帶上了一絲所有人都能聽得出來的嘲弄。
“至於‘有君’……”你的目光終於是從那虛無的空氣之中收了回來,第一次、正麵地、如同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看向了這位大周的女皇帝。
“本朝太祖皇帝在起事之前,不過是一個隴東小縣城裡的普通役卒吧?主要的工作就是收發一下信件。”這句話一出口,姬凝霜的臉色就是微微一變!這是大周皇室的發家史,雖然不是什麼秘密,但也絕不是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隨意談論的光彩之事!她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拿她的祖宗來說事!
而你卻是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殘忍的弧度。你的下一句話就像是一柄最鋒利的、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地、精準地捅進了她的理論核心的心臟!
“他要是‘有君’,現在恐怕這天下應該還姓薑吧?”靜。死一般的靜。這句話的殺傷力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恐怖,以至於在場的幾個女人一時間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它的意思。
但姬凝霜懂了。她在這一瞬間徹底地懂了!你用她自己的祖宗、她的血脈、她的皇權合法性的來源,來反駁她自己的“君權天授”!如果君是天生的是不可違逆的,那麼她的太祖皇帝起兵造反推翻前朝的行為又該如何定義?是順天應人的義舉?還是“無君無父”的大逆不道?這是一個完美的、無解的悖論!一個足以從根本上動搖整個大周皇朝統治根基的邏輯陷阱!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的呼吸都是為之滯!然而,你的攻擊還沒有結束。你嗬嗬地笑了兩聲。那笑聲是那麼的刺耳,在這死寂的空氣之中就像是刀子在刮著姬凝霜的耳膜。
然後,你仿佛是突然想起什麼一般,用一種恍然大悟的、更加輕佻的語氣補上了那最致命的一刀。
“哦,對了。我記得史書上說太祖皇帝當年因為饑困交加差點就中道崩殂了吧?”你的目光戲謔地看著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問道:“他那位姓薑的‘君父’在乎嗎?”
“在乎嗎?”這句反問就像是一道九天之上劈下的神雷,狠狠地、正中姬凝霜的天靈蓋!她的身體猛地晃了一晃,整個人都是往後退了半步!她的腦子裡麵“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她怔住了。她徹底地、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想要說些什麼,卻是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死死地扼住了,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是啊。在乎嗎?如果在乎,天下又豈會大亂?太祖又何須造反?如果不在乎,那所謂的“君父”又與禽獸何異?推翻這樣的君父又有何錯之有?你的邏輯就像是一個完美、滴水不漏的閉環。無論她從任何一個角度去反駁,都等於是在否定自己的祖宗、否定自己的皇權。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那句自以為是可以將你置於死地的誅心之言,竟然被你如此輕易地、如此巧妙地、用她自己的祖宗給擋了回來!這已經不是辯論了。這是一場赤裸裸的、智力之上的碾壓!林清霜臉上那幸災樂禍的笑容早已是凝固了。她看著那個被你三言兩語就逼得啞口無言、搖搖欲墜的“趙公子”,心中湧起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種更加深沉的恐懼。這個男人,他不僅能殺人。他還能——誅心!他能誅天下所有人的心!
那一刻,你就像是一個已經將對手逼到了懸崖邊上的絕世劍客。但你沒有選擇用最淩厲的一劍將其推下萬丈深淵。不。那太便宜她了。你要用一種更加殘忍、更加誅心的方式,讓她自己心甘情願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那座由謊言與鮮血堆砌而成的深淵。
你的臉上甚至都沒有絲毫勝利者的得意。你隻是用一種仿佛是在追憶著一段與自己無關的、遙遠曆史的、平靜而又滄桑的語氣,繼續闡述著那段被皇家史官用無數華麗辭藻所粉飾的、血淋淋的真相。
“昔日隴東大旱,史書記載,十一個月滴雨未落,地上寸草不生。”你的聲音不高,卻擁有著一種讓人身臨其境的魔力。隨著你的講述,一幅人間地獄的畫卷在所有人的腦海之中緩緩展開。
“太祖皇帝所在的那個富民縣,餓死的人之多,以至於官府和民間都已經沒有能力去安葬。城牆下麵的護城河裡堆滿了餓死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因為極度缺水,那些屍體甚至都不會腐爛,成千上萬的乾屍就那麼層層疊疊地堆在富民縣的城郭之外。路過的行商都不敢靠近,將那裡稱之為‘屍城’、‘鬼蜮’。”這段描述是如此的殘酷,如此的血腥,讓旁邊的梁俊倪下意識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張天真的小臉之上血色儘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她從小讀的是聖賢書,聽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何曾聽聞過這樣的人間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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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理會她的反應。你的目光依舊是鎖定在姬凝霜那張越來越蒼白的臉上,如同是在欣賞一件正在碎裂的藝術品。
“而當時前朝的末代皇帝在做什麼呢?他以隴東饑民作亂已久為由,下了一道聖旨——粒米不得入災區。他想用這種方式來彈壓那些因為饑餓而搶奪官倉的災民。”你說到這裡,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充滿了無儘嘲諷的嗤笑。“嗬嗬,可真是個好‘君父’啊。就如此對待自己的子民。”姬凝霜的身體再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君父”“子民”這兩個詞從你的嘴裡說出來,就像是兩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扇在了天下所有帝王的臉上!
“太祖皇帝家境普通,此事之後,本就吃不飽的狀態因為糧價飛漲直接就破產了。甚至連他的原配發妻都活生生地餓死在了家中。而他工作的那個驛站也早就已經是無法維係了。當時的驛丞在殺掉了最後幾匹瘦得隻剩骨頭的驛馬來充饑之後,便帶著當時最後幾個還活著的役卒加入了流民的隊伍。不為彆的,他們不想造反、不想當英雄,隻是為了一個最基本的要求——活著!”
“活著”!這兩個字是如此的樸素,卻擁有著最沉重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了所有人的心口!
“太祖皇帝後來在回憶此事時,隻說了八個字:‘富民負民,天負其民。’”你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充滿了一種仿佛是能引動天地悲愴的力量。你緩緩地繼續說道:“太祖皇帝征戰天下二十二年,最終能夠萬民歸心得了這天下。趙公子,你以為是因為他能征善戰、殺伐果斷嗎?”你突然拋出了一個問題。但你根本就沒有給早已是失魂落魄的姬凝霜任何回答的機會。
“不!是因為他沿途所過之處,都能收攏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他靠著砸開那些為富不仁的鄉紳和貪官汙吏的官倉,靠著打死那些囤積居奇的富戶,將糧食分下去,讓那些原本隻能等死的災民們一個一個地——活了下來!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父’此時又在乾什麼呢?”你的語氣再次變得無比的輕佻與戲謔,仿佛是在講述一個天大的笑話。
“發徭役修宮殿、選秀女,給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汙吏加官進爵。哦,對了,最可笑的是,他甚至給宮裡養的一條獅子狗都封了個‘平寇大將軍’!也不知道是靠什麼去‘平寇’,反正人家也是‘大將軍’了。”這段荒誕到了極致的描述,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發自內心的寒意。
最後,你的目光如同兩道最冰冷的寒光,死死地釘在了姬凝霜的臉上,問出了那句足以將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尊嚴、所有的信仰都徹底擊碎的最後一問。
“他有絲毫在乎過像太祖皇帝這樣在生死邊緣掙紮的子民嗎?”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無形的閃電,劈入了姬凝霜的靈魂深處!她的腦海之中猛地、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了前天夜裡在那片亂葬崗之上,她的皇叔燕王姬勝那雙充滿了血絲、絕望而又悲憤的眼睛!
“凝霜!你睜開眼睛看一看!你父皇為了修那座狗屁的望海樓強征民夫、橫征暴斂!結果他就來住了一次!這與當年前朝末年有何區彆?!”
轟!曆史與現實在這一瞬間完美地重合了!修宮殿……橫征暴斂……驕奢淫逸……她一直以為是皇叔在危言聳聽。但是現在,當這些詞語從你這個“外人”的口中以另一種形式說出來的時候,她的防線徹底崩潰了!難道?難道皇叔說的是真的?難道父皇他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自己難道也要當亡國之君了?
她那身為帝王的、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信,在這一刻被殘酷的現實與血淋淋的曆史撕得粉碎!一股巨大、無法抑製的恐懼,如同是最冰冷的潮水,從她的腳底直衝天靈蓋!她怕了。她不是怕你。她是怕自己、怕自己的父皇、怕整個大周皇朝正在重蹈前朝的覆轍!
“不可能!”一聲尖銳的、充滿了驚恐與絕望的、完全不屬於“趙公子”的、帶著女聲的尖叫,從她的喉嚨深處爆發了出來!
“絕不可能!”
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也不敢去相信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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