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辦公室,與其說是處理公務的地方,不如說是一個正在孕育全新世界的、混亂而又充滿了秩序感的子宮。
高大的書架上,不再是聖賢經典,而是堆滿了各種礦石標本、金屬零件和寫滿了奇怪符號與公式的草稿。寬大的工作台上,鋪著一張巨大的、畫著某種複雜機械結構的圖紙,旁邊散落著炭筆、銅製的圓規和一把刻度精準的鐵尺。空氣中,沒有文人雅士喜歡的檀香,隻有一股混合著木屑、機油和炭筆粉末的、充滿了創造與實乾氣息的味道。
這裡,是你的神殿。
你隨意地在你那張由你自己設計的、符合人體工學的巨大木椅上坐下,姿態放鬆,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王座。
而張又冰,這位大周皇朝最精銳的女神捕,此刻,就如同一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犯,身體僵硬地、筆直地,站在房間的中央。
她不敢坐,甚至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作。這個房間裡的一切,對她而言,都充滿了未知與壓迫感。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圖紙,那些她從未見過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零件,都像是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無知,嘲笑著她所代表的那個、正在被淘汰的舊世界。
你沒有立刻開口。隻是好整以暇地,從筆筒裡,拿起一根削得極尖的炭筆,又取過一張嶄新的、由新生居自己生產的、堅韌而又潔白的紙張。
你的目光,落在了紙上。
你的手,開始動了。
“沙沙沙……”
炭筆在紙上滑動的聲音,成為了這個壓抑得近乎窒息的房間裡,唯一的聲音。你的手腕,穩定而又精準,一條條筆直的、弧度完美的線條,在你的筆下,迅速地勾勒出了一個複雜齒輪組的雛形。
你沒有看她,甚至仿佛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一個由邏輯、數據和精密機械所構成的、她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這種徹底的、無視的姿態,比任何嚴厲的審問,都更具殺傷力。
它在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向張又冰傳遞著一個殘酷無比的信息:你,以及你所代表的一切,都無足輕重。你的出現,你的質問,你的掙紮,都不過是我在創造世界的間隙裡,一個微不足道的、隨手可以處理的插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張又冰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冰冷汗珠。她緊緊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自己那搖搖欲墜的最後鎮定。她的內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為什麼不說話?他到底想乾什麼?他在畫什麼?那些奇怪的輪子和線條,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把我晾在這裡,是在羞辱我嗎?還是在給我機會,讓我主動開口?
她的驕傲,她作為一名頂尖捕頭的尊嚴與自信,都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充滿了“沙沙”聲的沉默中,被一點一點地,無情地研磨、粉碎。終於,就在她感覺自己的精神即將要被這無形的壓力徹底壓垮的時候,你開口了。
你的聲音,依舊是那麼的平淡,那麼的隨意,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的眼睛,甚至都沒有離開你手中的圖紙。
“不用想太多。”你一邊用尺子比著一條輔助線,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
“女帝上次離開時,就是我的女人了。”
轟隆——!!!張又冰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裡,仿佛有千萬道驚雷,同時炸響!整個人,都劇烈地一顫,腳步一個踉蹌,險些站立不穩。雖然她早已有了最壞的猜測,但當這個猜測,被你用如此輕描淡寫,如此理所當然的語氣,親口證實的時候,其帶來的衝擊力,依舊是毀滅性的!
女帝是他的女人了?不是政治盟友,不是被脅迫,而是女人?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那個曾經象征著大周最高法度與尊嚴,九五之尊的女皇帝,已經從身到心,都徹底地,臣服於眼前這個男人了!
你沒有給她任何消化這顆重磅炸彈的時間,你的話,還在繼續。
“她就像一個輸急眼的賭徒,在接連失去了所有的籌碼之後,開始害怕被徹底趕下牌桌,喪失所有下注的權力。所以,她選擇了最後一種、也是最愚蠢,最有效的一種方式——把她自己,當成了最後的賭注,壓了上來。就算用強,用倒追,也要把我變成她的男人,妄圖通過這種方式,來重新獲得對牌局的掌控。”
你一邊說著,一邊用炭筆,在圖紙上,標注了幾個關鍵的尺寸數據,語氣中,甚至還帶著一絲對孩童般不自量力的淡淡嘲弄。
張又冰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你的話,像是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將她心中那個神聖、威嚴、不可侵犯的女帝形象,徹底地,殘忍地剖開,露出了裡麵那充滿了凡人欲望、掙紮與不堪入目的愚蠢內裡。
原來所謂的皇權,所謂的天命,在絕對的力量與智慧麵前,也不過是一場充滿了可笑算計的、庸俗的賭局。而女帝,隻是一個輸光了一切的、可憐的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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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太後,”你吹了吹圖紙上的炭灰,仿佛在談論天氣一般,繼續說道,“和女帝差不多,她們這對母女,性格上很像,都對‘掌控力’,有著一種病態的追求。可惜,她也輸了。現在,她也是我的了。”
最後一根稻草,被你輕飄飄地,壓了下去。張又冰的身體,晃了晃,她伸出手,扶住了旁邊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沒有讓自己癱倒在地。
太後也是……
帝國最高貴的帝後,淪為了同一個男人的女人。這個事實,已經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最荒誕的夢境。她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徹底地、乾淨地,碾成了粉末。她所信奉的法度,她所守護的尊嚴,她所效忠的皇權在眼前這個男人所揭示,殘酷而又荒誕的真相麵前,都變成了一個笑話。一個天大的、滑稽的、徹頭徹尾的笑話!
你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炭筆。
你抬起頭,將目光第一次真正筆直地投向了她。你的眼神,平靜而又深邃,像是一片不起波瀾,深不見底的寒潭。
“你所謂的‘皇權’和‘法度’,其實在我看來,相當的無力。”你緩緩地說道,“現在,告訴我,你代表的刑部,或者說,你,想怎麼處置我這個‘逆賊’?”“逆賊”兩個字,從你的口中說出,充滿了無儘的、冰冷的諷刺。
張又冰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處置?
她拿什麼去處置?
用那本早已淪為廢紙的《大周律》嗎?去抓捕一個,連律法的製定者和象征者,都已成了入幕之賓的男人嗎?
你看著她那副失魂落魄、信仰徹底崩塌的模樣,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麵前。你沒有再用言語去逼迫她,而是換了一種方式。你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像是一個充滿了耐心的、正在引導迷途羔羊的牧師。
“說說吧,”你輕聲問道,“這幾個月,你都看到了什麼?又想到了什麼?”
“拋開你的身份,拋開你那可笑的《大周律》,隻作為一個‘人’,來談談你的感受。”
作為一個人?
張又冰的身體,猛地一震。她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開始浮現出這幾個月來,她所看到的一幕幕。
她看到了,在新生居裡,那些曾經在底層掙紮的、麵黃肌瘦的百姓,臉上露出了她從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充滿了希望的笑容。
她看到了,在轟鳴的工坊裡,那些曾經隻知道埋頭苦乾的工匠,眼中閃爍著創造的、自豪的光芒。
她看到了,在星月樓裡,那些曾經被當作玩物、命運淒慘的江湖女子,如今卻能昂首挺胸地,靠著自己的雙手,去賺取乾淨的、有尊嚴的收入。
她看到了,高大的煙囪,平坦的水泥路,明亮的公共澡堂,以及那個即將要為無數孤男寡女,重新建立“家庭”的、巨大的運動場。
她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充滿了生機與活力的、她從未想象過的世界,正在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
然後,她又想到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創造了這一切神跡的男人,同時,又用最殘忍野蠻的方式,玷汙了她心中最神聖的圖騰。
他到底是創造者,還是毀滅者?
是聖人,還是魔鬼?
這兩種極致的、完全對立的形象,在她的腦海中,瘋狂地撕扯著,碰撞著,讓她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快要炸開了!
“我……我……”她的喉嚨裡,終於擠出了一絲破碎的、如同嗚咽般的聲音。
“我看到百姓安居樂業我看到這裡,比京城更有生氣”
她的眼中,不知不覺間,已經蓄滿了淚水。
“但是你你怎能怎能對陛下對太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那積壓了數月的巨大困惑、矛盾與恐懼,在這一刻,終於徹底爆發。她蹲下身,將臉埋在自己的雙膝之間,發出了壓抑的、痛苦,如同受傷的幼獸般的哭聲。她那堅守了二十年的、關於“正義”與“秩序”的信仰,在這一天,被你,用最溫柔,也最殘忍的方式,徹底地,擊碎了。
你靜靜地站在她的麵前,看著這個蜷縮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的女神捕,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你隻是一個播種者。你已經,在她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懷疑”的種子。現在,你隻需要耐心地,等待它生根、發芽。你沒有理會她那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哭泣。
同情,是給予弱者的。而眼前的這個女人,雖然脆弱,但你並不打算將她歸入弱者的行列。你需要的,不是一個被你安慰後、依舊抱著舊世界殘骸的可憐蟲,而是一個在徹底的破碎之後,能夠理解並接受新世界法則的、可用的“素材”。
你緩緩地轉過身,走回了你那張寬大的工作台前。
你重新坐下,拿起了那根炭筆。
“沙沙沙沙沙沙……”
那平穩的、充滿了創造韻律的聲音,再一次,成為了這個房間的主旋律。它像是一把無情的刻刀,在你麵前那張白紙上,刻畫著新世界的藍圖;同時,也在張又冰那片已經化為廢墟的心靈上,刻畫著無法磨滅的、全新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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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哭聲,漸漸地,小了下去。不是因為她不再痛苦,而是因為你這種極致的冷靜,近乎於殘忍的無視,讓她感到了一種比悲傷更深沉冰冷的恐懼。她蜷縮在地上,緩緩地抬起頭,那雙被淚水浸泡得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空洞地,望向你的背影。
就在這時,你那不帶一絲波瀾的平淡聲音,再一次響起。你依舊沒有回頭,你的全部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那張圖紙上,一個齒輪咬合的精密角度上。
“其實,你沒有必要給女帝和太後惋惜。”
你的聲音,像是一把冰冷的鑷子,精準地夾走了她心中最後一絲為“舊主”悲鳴的情緒。
張又冰的身體,微微一顫。
“說真的,”你一邊用尺子,仔細地校對著一條剛剛畫好的直線,一邊繼續說道,“女帝是我這麼多女人裡,我內心最偏袒的一個。書社開業第一天,你就看到了,她帶著梁家那個丫頭,來和我對著乾。我沒有刁難過她。”
你的話,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張又冰記憶的閘門。她想起了那天,那個化名為“趙公子”的、英氣逼人的女帝,是如何在你麵前,吃癟、碰壁,最後卻又無可奈何。
“後麵,她強納我當皇後那次,你應該也在遠處,看到了一些片段吧。”你的手腕沒有絲毫停頓,一條完美的弧線在尺子的輔助下誕生,“一天之內,她與我辯論三次,精神崩潰三次,每一次,都是靠我輸送內力,才保住她不至於道心破碎,走火入魔。”
你說的,是事實。但從你的口中說出,卻變成了一種居高臨下,充滿了憐憫的陳述。像是在訴說一個不自量力的孩子,是如何一次次地挑戰巨人的權威,又一次次地被巨人從懸崖邊拉回。
“她自己,在與我歡好之前,也明白了。即便是孽緣,我也沒有真正傷害過她。相反,對她,我是足夠袒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