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鎮城,副總兵府邸。
相較於總兵王承胤那座奢華卻透著文官氣息的府邸,副總兵柴國柱的宅院則更像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堡壘。高牆深院,哨樓林立,即便是在這風雪交加的後半夜,依舊能看到披甲持銳的家丁親兵在廊下和院中無聲地巡弋,甲葉在寒風中發出細微而冰冷的碰撞聲。
書房內,炭火燒得遠比王承胤的花廳更旺,甚至有些燥熱。柴國柱已換上了一身青色的劄甲,並未戴盔,花白的頭發用一根銅簪緊緊束在腦後,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裡都仿佛嵌著邊地的風沙和殺伐之氣。他站在一張巨大的宣府邊防輿圖前,手指正重重地點在“鎮安堡”的位置上,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他麵前,垂手肅立著四條漢子。
這四人皆穿著與邊軍號服款式相近、但用料明顯精良紮實許多的深藍色勁裝,外罩輕皮甲,腰佩統一製式的雁翎腰刀,身形或彪悍或精乾,眼神銳利,太陽穴微微鼓起,顯然都是身手不凡、見過血的狠角色。尤其為首一人,身材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小,但一雙眼睛卻如同鷹隼般銳利,目光掃過之處,仿佛能刮下一層皮來。他左邊臉頰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頜,為他平添了幾分戾氣。
這四人,正是柴國柱麾下最得力、也最見不得光的一支力量——“夜不收”中的佼佼者。說是“夜不收”,實則早已淪為柴國柱鏟除異己、處理臟活的私人殺手,個個手上都沾滿了同袍或無辜者的鮮血。為首那個瘦小漢子,綽號“鷂子”,更是其中翹楚,心狠手辣,極其擅長追蹤、暗殺和下毒。
“消息你們都知道了。”柴國柱的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鎮安堡那邊出了天大的紕漏!張有財那個廢物栽了,還落下了把柄在幾個本該死了的墩卒手裡!大帥的意思,東西,要拿回來;人,要徹底閉嘴!”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逐一掃過四人:“鷂子,你帶他們三個,立刻出發,快馬加鞭,天亮之前必須趕到鎮安堡!劉明劉把總)那個滑頭靠不住,你們直接去傷兵營!”
“到了之後,第一,找到張有財,讓他永遠開不了口!做得要像…傷重不治,或者…畏罪自裁!”
“第二,拿到賬簿和其他所有東西,一片紙屑都不能留!仔細搜查那幾個墩卒的身,任何可疑的東西都不能放過!”
“第三,”柴國柱的語氣驟然降至冰點,殺意毫不掩飾,“處理完前兩件事,送那幾個墩卒上路!做得乾淨利落點,要像…嗯,像韃子細作潛入報複,或者…他們自己傷重火並而死!明白嗎?”
“明白!”鷂子四人齊聲應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子冰冷的煞氣。
“記住!”柴國柱加重語氣,手指再次重重敲在輿圖上,“此事關乎大帥和我的身家性命,也關乎你們所有人的腦袋!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若遇任何阻攔…無論是誰,格殺勿論!”
“是!”鷂子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大人放心,幾個僥幸未死的丘八,翻不起浪來。屬下保證讓他們消失得無聲無息。”
“很好!”柴國柱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副總兵令牌,扔給鷂子,“持我令牌,沿途關隘無人敢攔。去吧!”
鷂子接過令牌,入手冰涼沉重。他不再多言,抱拳行禮,帶著另外三名殺手,如同四道融入夜色的鬼影,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很快,院外傳來了急促遠去的馬蹄聲,迅速被風雪吞沒。
柴國柱獨自站在輿圖前,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心中的不安卻並未隨著殺手的派出而減少,反而愈發濃烈。
王二狗…那個如同石頭裡蹦出來的墩卒…還有黑鬆坳那場蹊蹺的雪崩和爆炸…這一切都透著一股邪性!
他走到書案前,提起筆,在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飛快地寫下幾行字:
“事急,窟現,狼歸,恐有變。速清痕,斷尾,備後路。”
寫罷,他吹乾墨跡,將紙條仔細卷好,塞入一個小巧的銅管中,用火漆封好。然後他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發出幾聲如同夜梟啼叫般的古怪聲音。
片刻之後,一隻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灰色鴿子,撲棱著翅膀,悄無聲息地落在窗欞上,歪著頭看著柴國柱。
柴國柱將銅管小心地綁在鴿子的腿上,摸了摸它的羽毛,低聲道:“去吧,老地方。”
鴿子咕咕叫了兩聲,振翅而起,瞬間消失在風雪彌漫的黑暗夜空中,方向…正是東南,晉商範永鬥老巢所在的大同府方向。
做完這一切,柴國柱才微微鬆了口氣,但眉宇間的陰鬱依舊濃得化不開。他總覺得,這次的事情,恐怕不會那麼輕易了結。
…
與此同時,宣府鎮城,總兵府後院。
一個穿著丫鬟服飾、身形嬌小玲瓏的身影,借著廊下燈籠昏暗的光線和風聲的掩護,如同靈貓般悄無聲息地穿過幾道月亮門,來到最偏僻處一間堆放雜物的耳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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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警惕地四下張望,確認無人跟蹤後,才輕輕在門上有節奏地敲了幾下。
吱呀一聲,房門從裡麵打開一條縫。開門的是一個同樣穿著下人衣服、但眼神精亮、太陽穴高鼓的老仆。
“芸娘?這麼晚了,何事?”老仆壓低聲音問道,他是王承胤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心腹老人。
被稱作芸娘的小丫鬟飛快地將一個小巧的、用錦帕包裹的東西塞進老仆手裡,語速極快卻清晰地說道:“福伯,這是老爺剛才在花廳和柴大人議事時,不小心從袖袋裡滑落出來的,被我撿到了。我看…像是很重要的東西,沒敢聲張,趕緊給您送來了。”
福伯接過那東西,入手微沉,隔著錦帕能摸出是一個小小的、硬硬的印章類物件。他臉色微微一變,立刻將東西揣入懷中,低聲道:“你做得好,夫人不會忘了你的功勞。快回去吧,小心些。”
“嗯!”芸娘點點頭,身影一閃,又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黑暗之中。
福伯關上門,立刻走到燈下,打開錦帕。裡麵果然是一枚小巧玲瓏、用上等雞血石雕刻的私人印章,印紐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貔貅。翻過印麵,赫然是“承胤私印”四個篆體小字!
這確實是王承胤極為重要、常用於一些見不得光文書往來上的私印!
福伯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無比。老爺竟然如此大意,將此等緊要之物遺落?還是說…花廳之中,發生了某種不為人知的激烈爭執或變故,以至於連私印滑落都未曾察覺?
聯想到方才柴國柱匆匆而來、又麵色陰沉匆匆而去,以及老爺隨後暴躁地摔了茶杯…福伯心中警鈴大作。
他不敢怠慢,立刻將印章重新包好,貼身藏穩,吹熄了燈,悄無聲息地出了耳房,快步朝著後院主母所在的正房走去。
…
鎮安堡,傷兵營。
通鋪內的氣氛依舊壓抑,但比起之前那令人絕望的死寂,已然多了一絲微弱的生機和…躁動。
在分發了那批從王瘸子身上搜刮來的救命藥材後,幾個傷勢最重的傷員得到了初步救治,雖然依舊痛苦,但至少暫時擺脫了必死的局麵。那個被王小偉親手處理了傷口、名為“鐵柱”的年輕士卒,甚至勉強支撐著坐起來,小口喝著周大胡子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點熱水,眼神複雜地看著正在閉目養神的王小偉。
周大胡子和孫癩子按照王小偉的吩咐,在通鋪角落裡一個老鼠洞裡,竟然真的掏出了幾隻凍得硬邦邦的耗子!雖然惡心,但在極度饑餓麵前,這也成了難得的肉食。周大胡子用那把立下大功的彎刀將耗子剝皮去內臟,就著破鐵盆裡的煤火烤得滋滋冒油,散發出一股奇異…烤得滋滋冒油,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混合著焦糊和肉香的氣味。孫癩子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卻又忍不住犯惡心。
狗娃小心地喂了妹妹二丫一點熱水,小女孩依舊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些。他自己則死死盯著那烤耗子肉,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卻強忍著不去看。
王小偉靠牆坐著,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但他的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門外的一切動靜——風雪的呼嘯、遠處隱約的更梆聲、還有…某種極其輕微、卻不同於風雪的、刻意壓低的腳步聲!
他的眼睛驟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射向那扇破舊的木門。
幾乎同時,門外傳來了鑰匙插入鎖孔的細微金屬摩擦聲!
哢噠。
門栓被輕輕拉開。
通鋪內所有人都被這動靜驚動,目光齊刷刷地望向門口。
門被緩緩推開一條縫,首先探進來的不是劉把總或者他的親兵,而是一個小小的、冒著熱氣的粗陶碗,裡麵是大半碗渾濁卻散發著濃鬱肉香的…湯?緊接著,一張怯生生的、凍得通紅的小臉露了出來,是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瘦骨嶙峋的小兵崽子,身上穿著極不合身的破爛號服,眼睛很大,卻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誰?!”周大胡子警惕地低喝一聲,握緊了身邊的彎刀。
小兵崽子嚇得一哆嗦,手裡的陶碗差點掉地上,聲音細若蚊蚋:“…彆…彆殺我…是…是劉把總夥房裡的張大叔…讓…讓我偷偷送來的…說…說是給剛來的好漢們…暖暖身子…”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通鋪,在看到王小偉時,明顯停頓了一下,閃過一絲好奇和畏懼。
肉湯?劉把總夥房送的?周大胡子和孫癩子都愣住了,下意識地看向王小偉。這唱的是哪一出?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王小偉的目光落在那碗肉湯上,又看了看小兵崽子那凍得開裂的手和畏懼的眼神,微微眯起了眼。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
他的靠近讓小兵崽子更加害怕,幾乎要縮成一團。
王小偉沒有接那碗湯,隻是平靜地問道:“張大叔?他還說了什麼?”
“沒…沒說什麼…”小兵崽子怯生生地搖頭,“就…就說讓趕緊送來…還…還讓我告訴好漢…堡裡…堡裡夜裡風大…讓你…讓你們千萬彆亂走…尤其…尤其是傷兵營這邊…最近…最近不太平…總…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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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顛三倒四,顯然隻是傳話,並不完全理解話中的含義。
但王小偉卻聽懂了。
這不是甜棗,這是警告!是那個夥夫張大叔,在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向他們傳遞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有人要對他們不利!很可能就在今夜!而且,來自“堡裡”!
劉把總的態度曖昧,既不敢得罪上麵,又似乎不想親手沾上這臟血,所以默許甚至暗示下麵的人,用這種方式來賣個好,或者…撇清關係?
“湯,放下吧。”王小偉的聲音依舊平靜。
小兵崽子如蒙大赦,連忙將陶碗放在門邊的地上,轉身就想跑。
“等等。”王小偉叫住他,從烤好的耗子肉上撕下相對最肥美的一條後腿,用布包了,塞到小兵崽子手裡,“拿去吃。”
小兵崽子看著手裡熱乎乎、香噴噴的耗子肉,眼睛瞬間瞪大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王小偉,喉嚨劇烈地滑動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用力點了點頭,將肉緊緊攥在手心,飛快地跑掉了,身影迅速消失在風雪黑暗中。
王小偉關上門,重新插上門栓。他端起那碗肉湯,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湯很渾濁,飄著幾點油花和一些碎肉末,香氣倒是濃鬱,似乎還加了點薑片驅寒。
“頭兒,這湯…”周大胡子湊過來,有些遲疑。孫癩子也眼巴巴地看著。
“湯沒問題。”王小偉將湯碗遞給狗娃,“喂你妹妹喝一點,暖暖身子。”然後他對周大胡子和孫癩子道:“耗子肉,分給傷勢重的弟兄們,我們也吃。抓緊時間。”
他的話再次讓通鋪裡的人愣住了。把難得的肉湯給一個陌生的小丫頭?把救命的肉食分給這些快要死的人?
但王小偉沒有解釋,他已經重新坐回牆角,拿起一塊烤得焦黑的耗子肉,麵無表情地咀嚼起來,仿佛在享用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周大胡子不再多問,立刻和周大胡子一起,將烤好的耗子肉分給那幾個還有進食能力的重傷員。那些傷員接過肉,看著王小偉,眼神更加複雜,有的甚至流下了渾濁的眼淚,默默地、拚命地啃咬著這救命的“食物”。
一種無聲的、奇異的凝聚力,開始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傷兵營裡悄然滋生。
王小偉飛快地吃完東西,再次閉上眼睛,但全身的感官卻提升到了極致。門外風雪的呼嘯,遠處堡牆上的更梆聲已經敲過了三更),屋內傷員粗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呻吟,炭火的劈啪聲…一切聲音都在他腦中彙集成一幅清晰的態勢圖。
警告已經收到。風暴即將來臨。
他需要武器,更多的武器。傷兵營裡除了他們帶來的那支鳥銃和彎刀,幾乎找不到像樣的東西。但他記得…王瘸子!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掃向那個依舊癱在牆角、麵如死灰的王瘸子。一個常年廝混在傷兵營、倒賣藥材的軍醫,會沒有一點防身的東西?
他起身走到王瘸子麵前。
王瘸子嚇得一哆嗦,差點尖叫出來。
“你這裡,有沒有厲害點的‘藥’?比如…沾上一點,就能讓人立刻睡過去,或者…再也醒不過來的那種?”王小偉的聲音壓得極低,隻有王瘸子能聽到。
王瘸子瞳孔驟縮,驚恐地看著王小偉。
“我…我沒有…那種東西是禁…”
王小偉的腳看似隨意地踩在了王瘸子那隻斷過又接歪的瘸腿上,微微用力。
“呃啊——”王瘸子頓時疼得渾身抽搐,冷汗直冒,卻死死咬住牙不敢大聲喊出來。
“…有…有…”他終於崩潰了,顫抖著手指,指向通鋪最裡麵一個堆滿破爛被褥和雜物的陰暗角落,“…在…在那下麵…有個小…小鐵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