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峪的慘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自成那顆已被“新順王”光環炙烤得灼熱的心臟上。不是擊退，是殲滅！不是小挫，是幾乎將他麾下最鋒利的先鋒爪牙連根折斷！劉宗敏狼狽逃回時，那失魂落魄、盔甲染血的模樣，以及帶回來的不足三萬殘兵，讓整個順軍大營陷入一片死寂。
“王小偉……王承淵！”李自成站在臨時王帳的輿圖前，手指死死摳著真定府的位置，骨節發白。怒火在他胸中翻騰，幾乎要衝破喉嚨。自起兵以來，他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高迎祥時代沒有，縱橫中原時沒有，就連在車廂峽絕境中也不曾有過！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暴怒、驚悸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畏懼的情緒，在他心中瘋狂滋生。
他猛地轉身，目光掃過帳中一眾將領，這些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臉上也或多或少帶著驚疑。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垂首不語，眉頭緊鎖。
“好！好一個王太師！果然是好手段！”李自成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滲人的寒意，“折了朕的先鋒，焚了朕的糧草！這是要給朕一個下馬威啊！”
“陛下息怒！”劉宗敏噗通跪地，以頭搶地，虎目含淚，“末將無能，中了官狗奸計！願領軍法！但請陛下再給末將一次機會，末將願為前鋒，踏平真定，生擒王承淵，以雪前恥！”
“起來！”李自成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立刻揮軍全力複仇的衝動。他畢竟是李自成，是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梟雄，最初的暴怒過後，理智開始逐漸回籠。他知道，王小偉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個明朝將領，此人用兵詭譎，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真定城更是被周遇吉經營得固若金湯。
“王承淵此舉，意在激怒於我，誘我強攻真定，憑借堅城利炮，消耗我軍實力。”李自成冷聲道，眼神恢複了往日的陰沉與銳利，“朕，偏不讓他如願！”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劃過真定周圍：“傳令下去！大軍暫緩北上，分兵四出！李過、袁宗第，你二人率部向東，佯攻河間、滄州，威脅京畿東南，看他王承淵救是不救！劉芳亮，你率部向西，掠井陘，做出叩關山西之勢！朕親率中軍主力，圍而不打，困死真定！朕倒要看看，他王承淵能在這孤城裡守到幾時！他的糧草，能支撐多久！”
一條條命令下達，顯示出李自成作為一流統帥的老辣。他要用絕對的優勢兵力，多路出擊，拉扯明軍防線，讓王小偉首尾不能相顧，最終將真定變成一座饑餓的孤城。
與此同時，真定城內，氣氛同樣凝重如山。黑風峪大捷的喜悅，早已被即將到來的、如同黑雲壓城般的百萬流寇主力所帶來的巨大壓力所取代。
王小偉登臨城頭，舉著千裡鏡，眺望遠方。地平線上，煙塵衝天而起，如同無數條黃色的巨龍，翻滾著，咆哮著，向著真定方向緩緩推進。那是一種人力幾乎無法抗衡的、如同天災般的龐然巨物所帶來的視覺和心理上的雙重衝擊。即使是他，見慣了現代戰爭的大場麵，此刻心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
他放下千裡鏡，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白色的哈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他能感覺到身邊親衛和將領們壓抑的呼吸聲，能聽到他們緊握兵器時，指節發出的輕微脆響。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即使在最勇敢的士兵心中，也難以完全避免。
“怕嗎？”王小偉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周圍每一個人的耳中。
眾人一愣，有人下意識地想挺胸回答“不怕”，但在王小偉那平靜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終究沒能說出口。
王小偉笑了笑，那笑容裡沒有嘲諷，反而帶著一種理解與共情：“說實話，我也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愕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心目中如同神隻般的太師。
“麵對百萬之敵，誰能不怕？”王小偉的目光再次投向遠方那滾滾煙塵，“是人，都會恐懼。這不可恥。”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如同金鐵交鳴，“但我們是軍人！我們的身後，是真定城數十萬百姓！是京畿乃至大明的江山社稷！我們無路可退！正因為恐懼，我們才更要握緊手中的刀槍，用敵人的血，來澆滅我們心中的恐懼！用我們的血肉之軀，鑄成一道敵人無法逾越的防線！”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直抵人心的力量，如同在眾人冰冷的心頭點燃了一簇火焰。士兵們看著太師那並不算特彆魁梧，卻如標槍般挺直的背影，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與信念，心中的恐慌竟奇跡般地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與城共存亡的悲壯與豪情。
“誓死追隨太師！與真定共存亡！”周遇吉率先單膝跪地，嘶聲吼道。
“誓死追隨太師！與真定共存亡！！”城頭上，成千上萬的士兵齊聲呐喊，聲浪如同驚濤，衝散了空氣中的寒意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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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偉將城防的具體指揮權全權交給周遇吉，他自己則帶著一隊親衛，走下城頭，深入城內。
真定城內，早已實行軍管，街道上行人稀少，氣氛壓抑。但更多的，是一種緊張的忙碌。民夫們在軍官的指揮下，搬運著守城器械；郎中們帶著學徒，在臨時征用的醫館裡準備著金瘡藥和紗布；甚至一些婦孺，也自發組織起來，為軍隊燒水做飯，縫補衣物。
王小偉沒有驚動太多人，他默默地走著，看著。在一個拐角，他看到一個半大的小子，正踮著腳，努力地想將一塊比他腦袋還大的石頭壘上街壘。孩子的臉上沾滿了灰塵，眼神卻異常專注。
王小偉走過去，輕輕幫他托了一下。
孩子回過頭，看到是他，先是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太……太師！”
“嗯。”王小偉摸了摸他的頭，聲音溫和，“怕嗎？”
孩子用力搖頭，小臉繃得緊緊的：“不怕！我爹說，太師在，真定就在！我要幫太師打流寇！”
看著孩子那純真卻堅定的眼神，王小偉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比麵對百萬敵軍時更加具體，更加刺痛心肺。這些普通的百姓，將身家性命，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了他。
他又來到一處臨時傷兵營。這裡已經收容了一些在黑風峪戰鬥中負傷的士兵，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草藥混合的氣味。呻吟聲、低語聲，充斥著整個院落。
一個失去了左臂的年輕士兵，臉色慘白地躺在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王小偉認得他，是“燎原營”的一個小隊正，作戰異常勇猛。
王小偉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握住了他僅存的右手。
那士兵回過神來，看到是王小偉，掙紮著想坐起來：“太師……”
“彆動。”王小偉按住他，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袖，喉嚨有些發緊，“好好養傷。”
“太師……我……我還能打仗嗎？”年輕士兵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不甘和絕望。
王小偉握緊了他的手，目光堅定地看著他：“你當然能！你為真定流了血，丟了胳膊，你就是真定的英雄！隻要我王承淵在一天，就絕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等你傷好了，若還想留在軍中，我讓你去講武堂當教習，把你的本事，傳給更多的弟兄！若想回鄉，我保你一世衣食無憂！”
年輕士兵的眼中，終於重新燃起了光芒，淚水湧出，重重地點頭：“謝……謝謝太師！我……我不回鄉，我還要跟著太師打流寇！”
離開傷兵營，王小偉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這些士兵，這些百姓，他們信任他，將生命和未來都托付給了他。他之前更多考慮的是戰略、是勝負、是未來的藍圖，但此刻，他更深刻地意識到，他肩上扛著的，是無數活生生的人，是無數家庭的希望與絕望。
當他再次登上城頭時，遠方流寇的先頭部隊已經清晰可見，如同黑色的潮水，漫過原野，緩緩逼近。喊殺聲、戰鼓聲，隱隱傳來。
王小偉的眼神，不再有絲毫波瀾，隻剩下冰封般的堅定與冷厲。
為了這些信任他的人們，這一戰，他不能敗，也敗不起！
“傳令全軍，準備迎敵！”他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斬破了真定城上空最後一絲猶豫。
李自成龐大的戰爭機器，終於開始碾壓過來。真正的考驗，此刻才剛剛開始。
第十一卷第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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