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那堆銅錢和一小塊銀子,像寒夜裡的一簇小火苗,溫暖了張家昏暗的堂屋。母親周氏仔仔細細地將錢數了第三遍,聲音帶著一絲輕快:“他爹,這裡有一千二百文錢,加上這五錢重的碎銀……差不多能值一兩七錢銀子了!”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還差三錢,加上裡長慣常要的‘腳耗錢’,怕是還得差個四五百文。”
四五百文,依然是個數目,但比起之前那令人絕望的二兩缺口,已然看到了清晰的邊緣。
父親張守田長長籲了一口氣,緊繃了幾日的肩背稍稍鬆弛下來。他再次看向張遠聲,目光裡的驚異和審視仍未褪去,但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看重。“聲哥兒……你這泡菜,確實救了急。”
接下來的幾天,張家灶房裡那幾個陶甕成了全家關注的焦點。張遠聲小心翼翼地控製著的溫度,張小漁積極地幫忙看護。張守田每日從縣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泡菜的氣味變化。
又過了四五日,第二批泡菜終於發酵好了。張守田再次擔起擔子,滿懷希望地去了縣城。
然而,他這次回來時,臉上的神情卻複雜了許多。泡菜已然賣光了,但帶來的錢卻明顯比第一次少。
“城裡人精得很!”他灌了一口涼水,有些悻悻,“頭回是稀罕物,肯出價。這次去,東市口就已經有兩三家也在擺攤賣泡菜了!雖沒咱家的可口,可價錢卻被他們生生壓了下去!”
市場的模仿和競爭,以一種現實而冷酷的方式,給了這剛剛萌芽的小生意第一次打擊。任何沒有壁壘的簡單技術,其紅利期都短暫得可憐。
更要命的是,張守田放下扁擔,壓低了聲音對周氏道:“我回來時,在村口又碰上王管家了。”
周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他又說啥了?”
“他這回倒是沒笑,揣著手,問我:‘張老二,最近這來往縣城的腳步挺勤快啊,賣的什麼好寶貝,莫不是發現了什麼聚寶盆?’話裡話外,透著股酸勁和打探。”張守田眉頭擰成了疙瘩,“我看……這泡菜的營生,終究是瞞不過,被他們盯上了。”
剛剛變得明朗一些的前景,仿佛又被王家這片巨大的陰雲籠罩。那種無所不在的壓迫感,再次攫住了全家人的心。
張遠聲在一旁默默聽著,心中了然。他早就料到泡菜的事情的無法保密,隻是沒想到王家的觸角如此靈敏,反應如此之快。在缺乏權勢保護的情況下,任何一點額外的收益,都像是肥肉引餓狼。
必須要有更快、更隱蔽、或者他們無法輕易模仿的核心競爭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後院。那口破瓦缸裡,他偷偷製造的堆肥,在這些天的持續發酵下,應該已經產生了可觀的熱量。這是他更長遠、也更核心的計劃第一步。
就在這時,莊子裡隱隱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犬吠和幾聲惶急的呼喊。張叔從外麵快步進來,臉色凝重:“老爺,莊外來了幾個逃荒的,想討口吃的,被大夥兒攔在村口了。”
亂世的標準配角和前兆——流民,終於出現了。
張守田歎了口氣,疲憊地揮揮手:“這年景……唉,讓各家緊閉門戶,誰也彆胡亂發善心!給他們點涼水,讓他們往彆處去吧。”
“爹,”張遠聲忽然開口,“咱家那些醃泡菜剩下的邊角料,不是沒啥用嗎?能不能……”
張守田立刻打斷了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聲哥兒!莫要心軟!這口子一開,聞著味來的流民會越來越多,咱莊子就彆想安生了!王家正愁找不到我們的錯處!你想害死全家嗎?!”
父親的話冰冷而現實,帶著一絲恐懼。有限的資源和自保的脆弱,徹底壓過了簡單的同情。
張遠聲沉默了。他知道父親是對的。孫老七一家的逃亡,就是眼前血淋淋的教訓。在這裡,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可能真的會引來無法預料的災難。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在生存的重壓下,道德的抉擇變得何其艱難,而他改造世界的理想,在冰冷的現實麵前,顯得多麼蒼白無力。
最終,張家沒有出麵。村裡的青壯持著鋤頭棍棒,將那幾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流民嗬斥走了。寒風中,那絕望而麻木的眼神,像針一樣刺在張遠聲的心裡。
晚上,張遠聲借口查看,獨自待在後院。他扒開堆肥表麵的稻草,一股濃鬱的生命氣息混合著溫熱撲麵而來。他伸手探入,發酵產生的熱量溫暖著他的手掌。
成了!這證明他的方法是有效的!這微不足道卻實實在在的成功,稍稍驅散了他心中的寒意和壓抑。
他需要的不是一時的善心發作,而是真正能改變這片土地,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的、無法被輕易奪走的力量。
豆芽解決了眼前的急困,流民的出現昭示了未來的危機,王家的威脅無處不在,而手邊這溫熱的堆肥,則代表著一種緩慢、堅實且更具潛力的希望。
前路依舊荊棘密布,但他腳下的第一步,已經實實在在地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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