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務堂內的燈火,徹夜未熄。空氣中彌漫著墨錠研磨開來的鬆煙氣息,混合著窗外夜雨的濕冷,凝成一種沉重而肅殺的氛圍。
張遠聲立於粗糙的沙盤前,沉默如山。他的手指拂過代表李家坡的那塊凸起,指尖沾染了泥沙,也沾染了即將潑灑的鮮血。趙武、胡瞎子等一眾核心將領圍在四周,甲胄在燈下泛著冷硬的光。而新加入的李信,則被讓至一旁的書案後,麵前鋪開了一張略顯發黃的宣紙,一方歙硯中的墨汁濃黑如漆。
“明日寅時三刻,造飯。卯時正,開拔。”張遠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此戰,不在殲敵多少,而在擊其首腦,潰其軍心。賀一龍與劉希堯貌合神離,經黑鬆崗一敗,裂痕已深。我們要做的,是把這裂痕,變成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看向趙武:“趙武,你領五百主力,配全部燧發槍,攜帶三日乾糧,直撲李家坡東南角。那裡是劉希堯部新劃的營地,柵欄未固,人心未定。我要你像一根釘子,狠狠紮進去,打疼他,讓他覺得賀一龍是在借刀殺人!”
“明白!”趙武眼中凶光一閃,“定叫那劉瞎子以為賀一龍要賣了他!”
“胡瞎子。”張遠聲目光轉向情報頭子,“你的人,分成三股。一股混入潰兵,散播謠言,就說賀一龍已與我密約,共擊劉希堯,瓜分其財貨。另一股,潛入賀一龍老營附近,伺機縱火,製造混亂,讓他首尾難顧。最後一股,盯死兩軍結合部,若有異動,立刻來報!”
“大人放心,攪渾水、下爛藥,是老本行!”胡瞎子咧嘴,笑容裡透著狠辣。
張遠聲最後看向李崇文:“李兄,莊內安危,交給你了。虛張聲勢,多布旗幟,佯裝大軍仍在。若有小股敵軍試探,堅決打回去!”
“必不辱命!”李崇文鄭重拱手。
安排已定,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直沉默書寫的李信。他運筆沉穩,手腕懸空,筆尖在紙上遊走,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不是尋常書信,而是一篇即將曉諭四方、揭露賀劉暴行、申明張家莊“保境安民”之誌的檄文,更是一份為此次軍事行動爭取道義支持的宣言。
張遠聲走到案邊,並未去看內容,而是看著李信握筆的手。那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墨跡在筆端流淌,時而酣暢淋漓,如長槍大戟;時而含蓄內斂,如綿裡藏針。字裡行間,既有對民生疾苦的悲憫,又有對戕害生靈者的凜然之怒,更隱含著一股試圖重塑秩序的剛毅決心。
這已非單純的書生筆墨,而是融入了他一路所見慘狀、對張遠聲理念的初步認同,以及自身理想抱負的複雜產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李先生之筆,可抵千軍。”張遠聲輕聲說道。
李信並未停筆,直到落下最後一個字,才緩緩擱筆,吹乾墨跡。他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卻光芒湛然:“檄文易寫,正道難行。信之拙筆,若能助團練稍分謗議,凝聚幾分人心,便不負此行了。”他將寫好的檄文雙手遞給張遠聲,“請團練過目。”
張遠聲接過,快速瀏覽。文辭犀利,情理兼備,果然是大才。他點點頭,遞給李崇文:“即刻安排人手,多謄抄副本,由夜不收設法散發至周邊州縣,乃至……西安府。”
他再次看向李信,語氣誠懇:“明日之戰,凶險萬分。李先生是客,可留在莊內……”
李信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衣袍,目光平靜而堅定:“信,願隨軍同行。雖不能持戈殺敵,亦可觀陣勢,察民心,或許……還能為團練參讚一二。”他想親眼看看,這支不一樣的軍隊,如何在絕境中搏殺,張遠聲又如何踐行他那“先立根基,再圖大道”的理念。
張遠聲凝視他片刻,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然,不再勸阻:“好!那便有勞先生了。隻是戰場凶險,萬請自珍。”
計議已定,眾人各自離去準備。堂內隻剩下張遠聲和李信,以及那盞搖曳的油燈。窗外,雨聲漸密,敲打著瓦片,也敲打著決戰前夜的寂靜。
“李先生可知,我為何執意要冒此奇險,主動出擊?”張遠聲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問道。
李信沉吟道:“一是戰機稍縱即逝,二是……為踐諾守信,安附庸之心。”
“是,也不全是。”張遠聲轉過身,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輪廓,“更因為,守出來的安穩,是虛假的安穩。隻有打出去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我要讓這關中之地的人都知道,依附我張家莊,不僅能活命,還能有尊嚴地活,能抗暴虐,能守家園!這,才是我們能立足、能發展的根本。”
他的話語,沒有豪言壯語,卻帶著一種劈開亂世迷霧的力量。李信默然不語,心中卻如潮湧。他仿佛看到,那未乾的墨痕,正化作無形的利刃,隨著明日出征的隊伍,一起刺向沉沉的黑暗。
寅時的更鼓,遙遙傳來。雨,似乎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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