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賞賜”如同兜頭一盆冰水,將莊內殘存的一絲僥幸徹底澆滅。那點發黴的雜糧,被小心翼翼地摻入野菜和麩皮熬成的稀粥裡,每人每日隻能分到小半碗,吊著性命。饑餓,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每個人的意誌,卻也激發著最原始的求生欲。
田畝被迅速清理出來,儘管土地尚未完全解凍,但殘雪下已見嫩綠。張遠聲親自帶著人,將去年收獲時特意留種的、耐寒抗旱的番薯藤取出,組織婦孺在向陽的坡地上開辟出一塊塊苗床,精心培育薯苗。他沒有選擇需要更多生長周期和肥力的麥粟,而是將寶押在了這高產耐瘠的作物上,這是目前最快能見到收成的希望。
鐵匠鋪裡,爐火重新變得旺盛。孫老鐵匠不再專注於修複火銃,而是帶著徒弟們,按照張遠聲畫出的簡圖,日夜趕製一種結構簡單、輕便耐用的鐵製耬車,以及大量改良過的鋤頭和鐮刀。工具,是恢複生產的第一要素。
灰泥坊的窯煙也再次嫋嫋升起,但燒製的不再是用於築路的灰泥,而是按照張遠聲的指點,嘗試將碾碎的骨粉、草木灰以及清理戰場時收集到的人畜糞便混合煆燒,製成一種粗糙但速效的土製肥料。糧食的危機,迫使一切資源都必須以最直接的方式向土地傾斜。
莊內實行了最嚴格的軍事化管理。所有能動彈的男丁,一半由趙武帶領,負責警戒和操練,另一半則由李信調配,投入春耕和工坊。婦孺則承擔起采集、紡織和絕大部分的後勤工作。沒有抱怨,沒有懈怠,每個人都沉默地完成著自己的任務,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在為自己,為家人,為這片好不容易守下來的土地掙命。
胡瞎子的夜不收成了莊子的眼睛和耳朵。他們避開賊兵主要的封鎖線,如同鼴鼠般在周邊活動,不僅監視著北岸張存孟部的動向,更悄然收集著一切可能的信息。幾天後,胡瞎子帶回了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
“先生,周邊幾個小寨子,還有零散的流民,聽說咱們頂住了‘不沾泥’的圍攻,又見官府靠不住,似乎……有些意動。”胡瞎子耷拉的眼皮抬起,露出一絲精光,“有幾個膽子大的,夜裡偷偷摸到咱們莊外,想探探虛實,被咱們的人扣下了。他們說是活不下去了,想……想投奔咱們。”
張遠聲心中一動。這或許是個機會,但也可能是陷阱。“仔細盤查過了?”
“查了,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戶和手藝人,餓得皮包骨頭,不像探子。”胡瞎子肯定道,“他們寨子要麼被賊人搶過,要麼被官府盤剝得活不下去,聽說咱們這裡雖然也難,但至少……有規矩,能讓人喘口氣。”
張遠聲沉吟片刻。“帶他們進來,分開問話。重點是核實身份,了解他們寨子的情況和外麵的真實動向。如果確實可靠……可以讓他們留下,但必須遵守我們的規矩,參與勞作。”
這是一個冒險的決定。莊內糧食本就緊張,增加人口意味著更大的負擔。但另一方麵,人口意味著勞動力,意味著兵源,也意味著在亂世中更大的生存資本。關鍵在於,如何消化吸收,並將其轉化為力量。
被帶進來的流民有二十幾人,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眼中充滿了恐懼和對食物的渴望。分開詢問後,得到的信息與胡瞎子所言大致吻合。他們來自西邊和南邊幾個不同的寨子,確實是被張家莊血戰存活下來的名聲,以及那隱約傳出的“按勞授食”的規矩所吸引。
張遠聲親自見了他們,沒有許諾,隻是坦誠地告知了莊內麵臨的困境和必須遵守的律條。出乎意料,這些流民並未被嚇退,反而紛紛跪下磕頭,隻求一口飯吃,有個安身之所。
“李信,將他們打散,編入各隊,由老人帶著。告訴他們規矩,也告訴他們,在這裡,力氣和忠誠,能換來活路。”張遠聲做出了決斷。
吸納流民的消息,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顆石子,悄然在周邊蕩開漣漪。接下來的日子裡,又陸續有零星的流民和小股活不下去的寨民前來投奔。張家莊如同一個微弱的磁石,開始吸引著亂世中無所依歸的星火。
張遠聲來者不拒,但審查也愈發嚴格。他深知,此時的仁慈必須建立在秩序之上,否則湧入的流民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建立了簡單的戶籍和保甲製度,將所有新附人口納入管理,分配勞作,同樣實行嚴格的口糧配給。
莊外的田地裡,薯苗在精心照料下頑強生長。新打造的耬車提高了翻地的效率,土製肥料雖然粗糙,卻也給貧瘠的土地帶來了一絲生機。工坊區裡,修複和打造農具的叮當聲不絕於耳。學堂也重新開課,蒙童們誦讀《千字文》的聲音,與牆外巡邏士兵的腳步聲交織,構成一種奇特的、充滿韌性的生機。
對岸的張存孟部似乎也察覺到了南岸的變化,遊騎的活動更加頻繁,偶爾會有冷箭射過河來,但大規模的進攻並未發生。或許上次的損失讓他也需要時間舔舐傷口,或許他在等待更好的時機,又或許,那支神秘騎兵的出現,也讓他心生忌憚。
內憂外患之下,張家莊這台殘破的機器,憑借著頑強的求生意誌和初步建立的秩序,艱難地重新運轉起來。星火雖微,卻在凜冽的寒風中執著地燃燒著,等待著燎原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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