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深秋的涼,像化不開的情緒,漫進啟明中學的老校區。
紅色的教學樓爬滿了枯黃的藤蔓,牆角堆著落葉,踩上去發出細碎的嗚咽聲。
林清月背著裝著清玄劍的背包,偶爾發出一聲沉悶的響,隨著預備鈴的尾音,一步步走進這座透著死寂的教學樓。
昨夜接到線報時,她以為又是哪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在作祟。
可走進教學樓的那一刻,那若有似無的妖氣卻讓她心頭一滯——不是厲鬼的凶戾,也不是惡妖的貪婪,而是一種淡到極致的哀痛,像深秋的寒蟬,拚儘最後一絲力氣發出的悲鳴,源頭直指頂樓廢棄的音樂教室。
樓梯間的燈泡忽明忽暗,牆皮斑駁脫落,露出裡麵紅色的磚。
林清月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每上一級台階,那種哀痛的氣息就濃重一分,這種感覺讓她心口發悶。
走到頂樓,音樂教室的門半開著,風從門縫裡鑽進來,帶著積年的灰塵味,還有一絲極淡的、像桂花又似草木的清香。
她輕輕推開門,吱呀一聲,驚飛了屋梁上棲息的幾隻麻雀。
蒙塵的鋼琴上落著幾片乾枯的葉子,琴鍵已經泛黃,有幾個鍵已經塌陷下去。
教室角落的琴凳下,蜷縮著一個白衣少女,長發如瀑,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一截脖頸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她的頭發上沾著草屑和灰塵,尖尖的狐耳小心翼翼地藏在發間,偶爾動一下,帶著難以掩飾的惶恐。
正是狐妖阿黎。
她聽見動靜,渾身劇烈一顫,像被獵人瞄準的獵物,猛地抬起頭。
那是一張極美的臉,眉眼彎彎,卻盛滿了碎掉的星光,眼底的驚惶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稍縱即逝。
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未乾的淚珠,一眨,便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碎成一片濕痕。
“彆殺我……”
阿黎的聲音細得像要被風吹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
“我真的沒有害人,我就待一天,就一天,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再也不回來……”
林清月的手已經握住了背包裡的清玄劍,是她斬妖除魔三年來最可靠的夥伴。
可此刻,她觸到劍柄的紋路,卻遲遲沒能將劍拔出來。
她看清了阿黎眼底的碎光,那不是偽裝的柔弱,而是深入骨髓的絕望,是連妖氣都裹不住的、沉甸甸的哀痛。
這隻狐妖的妖氣極淡,淡到幾乎要與周圍的塵埃融為一體,哪裡有半分作惡的戾氣。
她緩緩鬆開手,從背包裡摸出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
那是今早出門前,鄰居張奶奶塞給她的,還帶著溫熱的氣息,甜香四溢。
林清月走過去,將桂花糕遞到阿黎麵前,聲音不自覺地放溫柔:
“彆怕,我不殺你。隻是想問問,你為什麼偏偏選在這裡?”
阿黎怔怔地看著她遞過來的桂花糕,又抬頭看了看林清月的眼睛。
那雙眼睛清冷,卻沒有殺意,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她猶豫了許久,才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塊溫熱的桂花糕。
指尖觸到油紙的暖意,眼淚卻突然像斷了線的珠子,毫無預兆地砸下來,瞬間洇濕了油紙,也打濕了那塊香甜的桂花糕。
“因為……這裡有阿瑤的味道。”
阿黎的聲音哽咽著,斷斷續續的,像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百年前,這裡不是中學,是一座私塾。”
“我和妹妹阿瑤,化作人類女童的樣子,來這裡求學。”
“先生心善,不嫌棄我們來曆不明,還說我們有音律天賦,教我們彈古鍵琴,就是鋼琴的前身……”
她的傾訴混著窗外傳來的晨讀聲,朗朗的讀書聲與她悲戚的語調形成鮮明的對比,撞得林清月心口一陣發緊。
阿黎的指尖輕輕撫摸著冰涼的琴鍵,動作溫柔得像是在觸碰最珍貴的寶貝,指尖劃過琴鍵側麵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兩個小小的字,“黎”和“瑤”,刻得歪歪扭扭,卻帶著孩子氣的認真。
“阿瑤比我小一百歲,性子活潑,總愛纏著我。”
阿黎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思念的笑意,可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她最喜歡桂花糕,每次先生給我們帶糕點,她都要把自己的那一塊也塞給我,說姐姐要長高高,才能保護她。”
“她還說,等我們修得大成,要一起彈遍天下的琴,從春彈到冬……”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哽咽下去,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可我們的妖身,還是被村民發現了。他們說我們是害人的妖物,拿著火把和桃木釘,圍了私塾。”
“先生想護我們,卻被他們推倒在地。大火燒起來的時候,橫梁砸了下來,阿瑤撲在我身上,用她的身體擋住了那些燃燒的木頭……”
阿黎的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帶著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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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攥著我的手,說‘姐姐,等我,在琴房等我。”
“可我等了百年,等得頭發都快白了,也沒等到她回來。”
“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找了一百年,才敢回到這裡,隻想再聽一次這裡的課鐘,再彈一次她最喜歡的曲子,就當她還在我身邊,還在等我彈完那首沒彈完的琴……”
林清月站在原地,喉頭發緊,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做捉妖師三年,斬過吸食人血、殘害生靈的厲鬼,收過蠱惑人心、攪亂世事的妖物,見過太多黑暗與邪惡,早已練就一顆堅硬的心。
可此刻,麵對阿黎的眼淚和傾訴,她那顆早已麻木的心,卻像是被針紮破了一個洞,密密麻麻的疼蔓延開來,生出了滿心的不忍。
她看著阿黎蒼白的臉,看著她眼底化不開的思念,看著琴鍵上那兩個小小的刻痕,突然做了一個決定。
“好,”
林清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我護你這一天。今天,沒有人能傷害你。”
阿黎猛地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眼底的絕望裡,終於透出了一絲微弱的光,像黑暗中燃起的一點星火。
“真的嗎?”
林清月點頭,在她身邊的琴凳上坐下。
“嗯。我陪你,聽課鐘敲響,彈你想彈的曲子。”
阿黎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一次,卻帶著一絲釋然和感激。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桂花糕的油紙,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彌漫開來,像百年前阿瑤塞給她的那塊糕點。
她慢慢咀嚼著,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眼底的碎光也漸漸柔和下來。
陽光漸漸升高,晨霧散去,透過積灰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阿黎用微弱的妖力拂去鋼琴上的灰塵,指尖輕輕落在琴鍵上,猶豫了一下,然後按下了第一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