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眼睛沒有瞳孔,隻有兩潭深不見底的漆黑。
它的嘴巴巨大,且永遠保持著微微張開的姿態,露出內部細密而尖銳、如同鋸齒般的牙齒。
它的魚鰭與魚尾薄如蟬翼,近乎透明,邊緣流動著魅惑人心的磷光。
右邊一條,則通體透明、宛若琉璃雕琢而成,美麗得令人屏息,卻又脆弱得讓人心憐。
它的身體仿佛由最純淨的水晶或琉璃構成,能折射並散發出柔和而高貴的光芒。
但仔細看去,會發現這光芒並非它自身散發,而是完全依賴於外界光線的照射。
若無光,它便黯淡無光。
它的鱗片,每一片都像一麵微小的、光潔無比的鏡子,清晰地映照著周遭的一切。
天空、橋墩、李不渡驚愕的臉,以及旁邊那條妖豔的魚。
它的姿態端莊、舒緩。
它遊於外在的江河,其本質是折射,模樣璀璨而易碎。
兩條形態、氣質截然相反的“魚”,就這樣被同一枚空鉤釣起。
懸掛在李不渡麵前的空氣中,微微晃動著。
李不渡看著這超現實的一幕,大腦幾乎停止了思考。
媽的小日子倒的核廢水終究是汙染到國內了嗎,已經出現這種畸形東西了。
旁邊的蓑衣釣客,似乎對這一幕並不意外。
他嗬嗬一笑,伸出手,從還在發愣的李不渡手中接過了釣竿。
釣客手腕輕輕一抖,將那懸掛著兩條奇異之魚的魚鉤,晃悠到了兩人中間的空處。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兩條魚,目光轉向李不渡,帶著考校的意味,開口道:
“可曾聽聞——沽名釣譽?”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暮鼓晨鐘,敲打在李不渡的心頭。
沽名釣譽?
李不渡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這個詞他當然聽過,但從未像此刻這樣,以一種如此直觀、如此詭異的方式呈現在他麵前。
釣客見他搖頭,也不以為意,哈哈一笑,說道:
“不知道?沒關係,今日一見,便知其中三昧。”
他指著左邊的魚說道:
“這條魚叫做『欲』。”
又指了指右邊的那條道:
“這條魚叫做『譽』。”
他頓了頓,將釣竿往李不渡這邊又送了送,示意他接手那兩條魚,語氣隨意地說道:
“這兩條魚,既然是你釣到的,那便由你拿走吧。是煎是炸,是養是放,任你處置。”
“啊?我拿走?”
李不渡呆愣了一下,看著那兩條散發著誘人光芒與脆弱光輝的“魚”,臉上寫滿了茫然。
這玩意兒怎麼拿?拿回去乾嘛?當擺設都嫌燙手啊!
但他看著釣客那不似作偽的表情,猶豫了一下。
還是呆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兩條“魚”從冰冷的骨製魚鉤上拆解了下來。
然而,就在李不渡的手掌完全將兩條魚捧住的那一刻,異變再次發生!
那“欲之魚”,此刻在他手中,竟然傳來了沉甸甸、滑膩膩的真實觸感!
那妖豔的鱗片刮擦著他的掌心,那巨大的魚尾還在有力地拍打著他的手腕,試圖掙脫!
而那美麗易碎的“譽之魚”,它依舊通體透明,折射著微光,在他另一隻手掌中微微顫動著,雖然脆弱,卻真實存在著!
旁邊的蓑衣釣客,原本從容淡定的表情,在看到這一幕的瞬間凝固!
他鬥笠下的雙眼猛地瞪大,瞳孔劇烈收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這……這怎麼可能?!”他幾乎失聲驚呼。
按照常理,或者說,按照他所知:
欲之魚,其本質是吞噬,模樣妖豔而貪婪,它本是無形無質的欲望顯化,被釣起後,通常隻會留下一縷擾人心神的意念,或者直接消散於無形,抓住後隻剩虛無。
怎麼可能如同真正的活魚一般,擁有實體,還在掙紮?!
譽之魚,遊於外在的江河,其本質是折射,模樣璀璨而易碎,一旦被強行釣離其賴以生存的“場”,便會迅速失去光彩,乃至崩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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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水便失去生命。
怎麼可能像現在這樣,雖然顫抖,卻依舊保持著形態與光芒,被一個初次接觸此道的年輕人實實在在地捧在手中?!
這完全違背了他無數年來垂釣“概念”所積累的認知!
李不渡並未察覺到釣客內心的驚濤駭浪,他隻覺得捧著這兩條活蹦亂跳,手感真實的“魚”,十分尷尬和麻煩。
他左看看右看看,身上既沒有容器,也不想一直這麼捧著。
難道真帶回去?給張忠義隊長看看?
或者吃了?
他看著“欲之魚”那不斷開合的、布滿利齒的嘴,和“譽之魚”那琉璃般看起來就硌牙的身體。
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玩意兒怎麼看都不像是能下咽的樣子,吃了怕不是有一點s。
哦,不對,他現在就是死的。
猶豫了幾秒鐘,李不渡他轉過身,麵向流淌的河水,雙臂一伸,毫不猶豫地、輕描淡寫地,重新拋回了黑暗的水中。
“噗通!”“噗通!”
兩聲輕響,水花微濺。欲之魚入水後,那妖豔的光芒迅速黯淡,融入黑暗,消失不見。
譽之魚則在接觸水麵的刹那,身上的光芒似乎亮了一瞬,隨即也隱沒在流淌的波光裡。
橋洞下,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李不渡拍了拍手,仿佛隻是做了一件清理垃圾的小事。
臉上帶著解決麻煩後的輕鬆,還夾雜著一絲無語。
“你!!!”
他一個箭步衝到水邊,看著那恢複平靜的水麵,又猛地轉過頭,死死盯著李不渡,聲音都因為極度的不解而有些變調:
“你……你為何要將它們放回去?!”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好奇和難以理解。
李不渡被釣客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他看著對方那幾乎要噴火的眼睛,一臉無辜和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我身上又沒什麼東西裝,拿著多麻煩。我又不吃這玩意兒,拿回去乾嘛?”
“占地方嗎?還不如放了清淨。”
而且他的『山海大千錄』都沒發動,說明這東西壓根就不是是超凡生物,所以他就當做是小魚處理了。
畢竟他對魚這種東西一竅不通。
他的理由樸實無華,沒用,麻煩,不如扔掉。
如此平凡、淳樸的回答,讓蓑衣釣客猛地噎住了。
他張著嘴,看著李不渡那清澈的眼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是啊,拿不起,那就放下。
這句看似簡單的話,世間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
短暫的愣神之後,蓑衣釣客臉上的震驚、痛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神色。
最終,所有這些情緒都化為了一陣更加洪亮、更加暢快,仿佛滌蕩了胸中塊壘的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拿不起那就放下’!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後合,蓑衣簌簌作響,鬥笠都差點掉下來。
笑聲在橋洞下回蕩,震得空氣都在微微顫動。
“是啊!拿不起,那就放下!說得對!說得太對了!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用力拍著自己的大腿,狀極歡愉。
笑了好一陣,他才勉強止住,背過身去,肩膀依舊因為笑意而微微聳動,大聲道:
“好小子!對我胃口!真對我胃口!”
片刻後,他轉過身,臉上依舊帶著暢快的笑意,但眼神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深邃與平靜。
隻是那平靜之下,多了幾分毫不掩飾的欣賞。
“名字嘛,我不方便告訴你。”他看著李不渡,語氣隨意卻帶著一份鄭重。
“但你可以稱呼我為——‘漁丈人’。”
漁丈人。
一個簡單而古老的稱謂。
漁丈人抬頭,望向從橋洞邊緣能看到的那一彎清冷月亮,緩緩開口道:
“以後若有什麼事,或許可以來找我說說。
“其實我對你,倒也並非一無所知,畢竟你當初在那鬼域之中的所作所為,我也有所觀望。”
“今日一見,你小子,確實挺行!老張眼光不錯。”
他頓了頓,意有所指:
“這份心性,殊為不易。”
漁丈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輕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臉上露出一絲略顯“矜持”的笑容,說道:
“咳咳……至於你剛才提到的釣點……嗯,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我一下的。”
“你年紀尚輕,把握不住,讓老夫我來替你把握把握……”
然而,他說得口乾舌燥,卻遲遲沒有等到李不渡的回應。
漁丈人不由得微微蹙眉,心生疑惑。
這小子,莫非是被我的博學與關懷震懾住了?
還是在那思考該如何表述?
他忍不住回過頭,想要看看李不渡此刻是何等表情。
然而。
身後,空空如也。
哪裡還有李不渡的身影?
隻有冰涼的河風穿過橋洞,吹動他蓑衣的下擺,以及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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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丈人:“???”
他愣住了,神識瞬間如同水銀瀉地般鋪開,籠罩了整個橋洞乃至方圓數百米的範圍。
確實,沒有李不渡的任何氣息!
那小子,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
“人呢?!”漁丈人一臉錯愕。
原來,李不渡早在剛剛放生兩條魚,漁丈人看著他放生後先是震驚質問
隨後又陷入沉默思考,最後開始哈哈大笑的時候,就已經悄悄跑路了。
這是他心煩意亂出門散心時養成的習慣性操作。
為了防止自己在一個地方陷得太深,忘了時間或者遇到什麼麻煩脫不了身,他每次打車到一個地方後,都會立刻用手機軟件再預約一輛車。
設定在二三十分鐘後到達附近接他。
剛才,就在漁丈人看著被放生的魚,陷入震驚和沉默那短暫的間隙。
李不渡兜裡的手機就震動了一下,提示他預約的車輛即將到達指定上車點。
他以為漁丈人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又覺得放生兩條魚而已,自己也是在對方麵前放的,而且對方後來也笑了應該算是打過招呼了。
正好車來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於是,他趁著漁丈人抬頭看月亮、抒發感慨的那會兒功夫,腳底抹油,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橋洞。
按照手機導航,快速找到了停在路邊的網約車,拉開車門就鑽了進去,直接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壓根就沒聽到漁丈人後麵自報稱號“漁丈人”,也沒聽到那些帶著欣賞意味的話語。
而漁丈人,則完全沒想到李不渡會溜得這麼快,這麼乾脆。
他以為他知道,他以為他在等。
這一番陰差陽錯,便鬨出了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鬨劇。
漁丈人站在原地,神識反複掃過空蕩蕩的四周,確認李不渡是真的跑了,而且跑得無比利索。
他第一時間的反應,不是生氣,也不是覺得被冒犯。
而是猛地抬起手,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臉上露出了極度懊惱、痛心疾首的表情,仰頭對著那彎冷月,發出了一聲悲憤的、如同失去了絕世珍寶般的哀嚎:
“我的釣點!我的釣點啊!!!”
悲愴的哀嚎在橋洞下回蕩,經久不息。
這時手電筒照射過來,隻見幾個巡邏人員開口喊道:
“找到了,彆人舉報的在橋底下偷偷釣魚的那小子!”
漁丈人:?
……
而此刻的李不渡,早已坐在舒適溫暖的網約車後座,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縣城夜景,雖然身體並不疲憊,但精神依舊有些倦怠,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困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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