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工食堂裡，吊扇呼啦啦轉得正歡，把蜜棗糕那股子綿密的甜香攪得滿屋子都是，連牆角的水泥地上都像沾了層甜絲絲的氣兒。
洛麗和尹紀恒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麵前擺著兩碗冰鎮的酸梅湯。玻璃碗壁上凝著密密麻麻的小水珠，順著碗沿往下滑，在桌角積成小小的水窪。
洛麗伸手碰了碰碗壁，涼絲絲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把額頭上的熱意都驅散了些。
“你看那桌老兩口，”洛麗用下巴輕輕點了點斜對麵，聲音壓得低低的，“王爺爺總把蜜棗摳出來給王奶奶吃。”
尹紀恒順著她的目光抬眼瞥了瞥，隻見王爺爺正戴著老花鏡，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糕上的蜜棗剔下來，全撥到王奶奶碗裡，自己隻啃著沒棗的糕邊兒。
他沒說話，忽然低下頭，用勺子把自己那塊蜜棗糕上最飽滿的那顆棗挖下來，往洛麗碗裡一放，聲音有點悶：“我不愛吃太甜的。”
洛麗挑了挑眉看他，見他飛快地低下頭去喝湯，耳根子卻悄悄泛起層紅，像被夕陽染過似的。她咬了口帶著蜜棗的糕，甜津津的滋味混著麵香在舌尖漫開來。
忽然就想起日記本裡洛夏寫的話：“1978年的春天，巷口的老槐樹開花了，一串一串的，像落了場雪。”
“發什麼呆？”尹紀恒用勺子輕輕敲了敲她的碗沿，叮咚一聲脆響，“酸梅湯快喝完了，要不要再換一杯？”
“不了，”洛麗搖搖頭，指尖在冰涼的碗沿畫著圈，一圈又一圈，“你說，京都的大學門口，會不會也有這麼大的槐樹？”
“肯定有，”尹紀恒說得篤定，像是親眼見過似的，“說不定還有比這更甜的蜜棗糕，餡兒裡都能吃出蜜來。”
正說著，尹書恒提著一袋子白麵饅頭，額頭上全是亮晶晶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他也顧不上擦，嘴裡塞得鼓鼓囊囊的：“你們在聊啥呢！洛夏讓我問問，你們要不要去看今晚的露天電影？聽說放《青春之歌》呢，好多人盼著看呢。”
洛麗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兩顆星星：“去！我還沒看過呢。”
“那我去占位置，”尹書恒咬著饅頭，慢悠悠地邊說邊往外走，步子卻沒停，“七點你們一定要到露天電影院找我們，晚了人擠人，可不好找……”
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兩人一起去露天電影院，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像兩條並肩的細線。
洛麗忽然想起尹紀恒母親總帶在身上的那塊向日葵手帕，針腳細密，金黃的花瓣朝著太陽，看著就暖洋洋的，忍不住問：“你媽是不是很會繡花？”
“嗯，”尹紀恒低頭踢著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滾出去老遠，“她總繡向日葵，說看著就有勁兒，日子再難也能熬過去。”
洛麗沒再說話，心裡卻悄悄把這話記下了。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鋼筆，冰涼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過來，讓心裡那個念頭越發清晰——等考上京都大學，她要學畫畫，畫各種各樣的向日葵，有朝著太陽的，有沾著露水的，還有開在風裡的，然後寄給尹紀恒的母親。
露天電影場早就擠滿了人，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全是攢動的腦袋和高低錯落的板凳。尹書恒果然占了個好位置，靠著銀幕不遠，三張長凳子並排擺著，洛陽和趙敏已經坐在那兒了，張娟、洛軍、洛敏也在，洛夏和尹書恒正低頭說著什麼。
“就差你們倆了。”洛陽抬頭看見他們，笑著揮了揮手。
“大姐坐我這裡！”洛敏從凳子上探出頭，小嗓子清亮得很。
“好嘞小敏。”洛麗走過去，在洛敏身旁坐下，順手把小姑娘摟進懷裡，小敏身上還帶著點剛洗過的肥皂香。
銀幕在月光下泛著層淡淡的白，周圍漸漸安靜下來。當《青春之歌》的旋律響起時，洛麗忽然覺得坐後排的尹紀恒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像片葉子落了下來。
她轉頭看他，隻見他望著銀幕，眼睛裡映著流動的光影，忽明忽暗，像盛著星光。他輕聲說：“認真看電影嘍。”
晚風帶著槐花香吹過來，絲絲縷縷的甜，拂過臉頰時軟乎乎的。銀幕上的人影在夜色裡跳動，說台詞時聲音傳遍整個場子。
洛麗忽然覺得，這個夏天的月光格外亮，亮得能照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有京都的杏樹，枝頭掛著青黃的果子；有未拆封的課本，紙頁間夾著陽光的味道；還有兩個並肩走著的少年，他們的腳印落在灑滿陽光的路上，一步一步，都朝著春天的方向。
散場時，洛陽還在興奮地討論著劇情，說林道靜多勇敢，說餘永澤太懦弱，聲音裡滿是少年人的熱血。
賀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轉了過來，悄悄把洛夏拉到了旁邊的老槐樹下。樹影婆娑，把兩人的影子遮了大半。
他從口袋裡掏出個小小的鐵皮盒子，淡綠色的盒子上有幾瓣橘子，打開來裡麵是幾顆用彩色糖紙包著的水果糖，在月光下閃著光。
“給你的，”他把盒子塞到洛夏手裡，手指有點燙，“我爸從外地帶回來的，說是獎勵我進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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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紙在月光下閃著彩色的光，紅的、綠的、黃的，像小旗子。
洛夏捏著鐵皮盒子，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酸溜溜的，又有點暖。她抬頭時，正撞見賀雲的目光，那裡麵有她熟悉的憨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像夏夜的風，輕輕拂過心頭，癢癢的。
“你留著吃呀，”洛夏剝開一顆橘子糖，橘黃色的糖塊在月光下晶瑩剔透，她放了一顆在嘴裡，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散開，帶著點橘子的酸，“我吃一顆就好了，其它你留著慢慢吃。”
賀雲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像被春風吹過的湖麵。
“哥哥！”賀娟兒和賀瀟在不遠處喊他，聲音脆生生的。
“洛夏，我…我和娟兒和瀟瀟都…都喜歡你…們。”賀雲終於結結巴巴說完了，臉有點紅，說完就轉身快步走向賀娟兒和賀瀟，步子有點踉蹌，像踩著棉花。
蟬鳴漸漸歇了，大概是叫累了，偶爾才吱呀一聲。槐花瓣落了滿地，一層又一層，像鋪了層粉白的雪，踩上去軟軟的，還帶著香。
大家都抬著凳子相跟著往家走，腳步聲、說笑聲混在一起，在巷子裡蕩開。
尹紀恒和洛麗肩並肩走在後麵，誰都沒說話，卻覺得空氣裡都是甜的，像剛才吃的蜜棗糕，又像賀雲給的水果糖。
洛麗知道，這個夏天還沒結束，蟬還在叫，槐樹還在落花瓣，他們的故事也才剛剛開始。
那些藏在習題冊裡的夢想，寫在草稿紙背麵的名字，還有說出口的約定，終將在某個清晨破土而出，頂著露珠，迎著陽光，長成參天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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