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隨一個工業考察團，來大西北這邊采購一些特定的樣品。行程間隙，她向當地接待部門提出了一個私人請求——探視一位在此地服刑的親人。履行完必要的手續後，她被帶到了農場那間簡陋的、用作臨時會客室的土坯房裡。
房間裡光線昏暗，隻有一張破舊的長條木桌和幾條長凳。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消毒水混合的怪異氣味。許知意安靜地坐在長凳的一端，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門口的方向。
腳步聲由遠及近，是那種拖著地的、沉重的、了無生氣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了，一個身影在管教的示意下，遲緩地挪了進來。
許知意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如果不是那依稀殘存的、屬於“許心艾”這個名字的輪廓，她幾乎無法認出眼前這個人。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頭發枯黃如亂草的女人。她身上的勞動服比記憶中更加破爛、肮臟，鬆鬆垮垮地掛在那副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的骨架上。臉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和曬斑，嘴唇乾裂發紫，嘴角向下耷拉著，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苦相。尤其那雙眼睛，此刻像兩口被掏空的枯井，深不見底，隻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她才二十多歲，看起來卻像是四十歲的婦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
許心艾也看到了許知意。
在最初的一瞬間，她混沌的大腦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眼前這個衣著體麵、氣質卓然的女人，與這間昏暗破敗的土坯房格格不入，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誤入此地的幻影。隨即，那張臉與她記憶深處某個被刻意遺忘、被深深怨恨的麵孔重合起來。
許心艾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乾裂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死寂的眼睛裡，驟然間翻湧起極其複雜的情緒——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深入骨髓的怨恨，是鋪天蓋地的羞恥，最終，所有這些激烈的情緒，都被一種更巨大的、名為“現實”的冰冷之物碾碎，化為了一片空洞的茫然。她沒想到，最終會來看她的人，竟然是許知意。
時過境遷。
短短四個字，此刻橫亙在兩人之間，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由七年時光和截然不同命運構築的鴻溝。一個在陽光下步履從容，一個在泥沼裡腐爛發臭。
物是人非。
曾經嬌豔的玫瑰凋零成泥，而默默無聞的小草，卻曆經風雨，長成了挺立的喬木。
許知意靜靜地看著她，目光裡沒有勝利者的炫耀，沒有憐憫，甚至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靜。她看著許心艾那雙布滿厚繭、指甲殘缺、臟汙不堪的手，無意識地揪著破舊的衣角。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壓得許心艾幾乎喘不過氣。
許久，許知意才微微動了一下。她打開隨身攜帶的那個半舊的、卻乾淨整潔的帆布包，從裡麵拿出了一個東西。不是文件，不是錢，也不是什麼稀罕的物件。
那是一包用藍色蠟紙包裹著、印著白色小兔子圖案的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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