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尚未大亮，知青點那如同軍營號角般催命的哨聲依舊準時響起。然而今天，許心艾的反應卻與昨日判若兩人。她沒有像昨天那樣死狗般賴在鋪位上哼哼唧唧，反而在哨聲響起的瞬間，就一個鯉魚打挺雖然動作因為不熟練而顯得笨拙滑稽）坐了起來。臉上非但沒有昨日的痛苦與不情願，反而洋溢著一層油光水滑、幾乎要實質化的驕傲與得意。
她慢條斯理地穿著衣服，動作刻意放緩，仿佛在享受某種無形的特權。甚至還哼起了不成調的小曲，那聲音尖細又跑調，在清晨的靜謐中顯得格外刺耳，引得同屋幾個睡眼惺忪的女知青紛紛投來或疑惑或厭煩的目光。
蘇柔正對著那塊破鏡子紮頭發，從鏡子的反光裡看到許心艾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忍不住嗤笑一聲，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全屋人聽見的音量嘀咕：“喲，這是撿著金元寶了，還是做夢當上皇後了？大清早的，唱得比村口那破喇叭還難聽。”
許心艾此刻心情正好，懶得跟蘇柔計較，隻是得意地甩了甩她昨晚精心梳理過雖然睡了一夜又有些亂）的頭發，仿佛蘇柔的話是在嫉妒她。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角，就昂首挺胸，像一隻剛剛下了蛋、急於向全世界宣告的母雞，第一個走出了女知青宿舍的門，朝著大隊部的方向，邁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到了大隊部門口，那扇破舊的木門半開著，裡麵煙霧繚繞，記分員小王正叼著一根自製的煙卷，趴在桌上對著工分本寫寫畫畫。小王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皮膚黝黑，脾氣有點衝，最看不慣偷奸耍滑、仗著有點關係就搞特殊的人。
許心艾連門都沒敲，直接“哐當”一聲推門進去，下巴抬得高高的，用她那特有的、帶著點鼻腔共鳴的、矯揉造作的聲音宣布：“王記分員！我今天不用下地了！”她特意頓了頓，享受著這種宣布“特權”的快感，才繼續道，“大隊長昨天親口答應我的，給我換個——輕——鬆——的——活——兒！”
她故意把“輕鬆的”三個字拉得又長又重，仿佛在咀嚼什麼美味佳肴，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炫耀的意味。
記分員小王聞言，連頭都沒抬，隻是從鼻腔裡噴出兩股濃煙，像是老式火車頭在泄壓。他依舊盯著工分本，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敷衍和不耐煩：“哦，是你啊。安排好了，你，今天開始，去喂豬。”
“什麼？！”
許心艾臉上的驕傲和得意，如同被針紮破的氣球，瞬間乾癟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仿佛聽到了本世紀最荒謬的笑話。她的眼睛瞪得溜圓，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利得能掀翻屋頂：
“我？！喂豬？！你有沒有搞錯啊！大隊長昨天明明說要給我安排一個輕鬆的活的！喂豬？！那是人乾的活嗎？！”
小王終於舍得抬起頭，他用那雙因為長期睡眠不足而布滿血絲的眼睛，上下掃了許心艾一眼，那眼神裡的鄙夷和嫌棄幾乎凝成實質。他嗤笑一聲，把煙屁股按滅在滿是煙蒂的破搪瓷缸裡，發出“滋啦”一聲輕響。
“喂豬怎麼就不是輕鬆的活了？”他語氣硬邦邦的，像扔石頭，“就喂個食！清掃豬圈另有人乾！連豬草都有人打好給你送到豬圈外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也曬不到多少！你還想怎麼樣？想去公社辦公室坐著喝茶看報紙啊？那也得你有那個本事！”
“可是……可是豬圈那麼臭！又臟又臭！我……我怎麼能去那種地方？！”許心艾捏著鼻子，仿佛那衝天的臭氣已經隔空襲來，臉上露出了極度厭惡和抗拒的表情，好像讓她去喂豬不是分配勞動，而是把她往糞坑裡推。
“你差不多就得了！”小王徹底不耐煩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破搪瓷缸跳了一下，“要輕鬆的活的是你！現在嫌棄這嫌棄那的也是你！我告訴你，這喂豬的活兒，工分是少了點，可不知道多少身體弱些的嬸子姑娘想乾還輪不上呢！你彆在這兒給我挑三揀四、不識好歹！”
許心艾被吼得縮了縮脖子，但依舊不甘心，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用帶著哭腔這次有幾分真了）的語氣問：“難道……難道就沒有彆的……稍微……乾淨一點、輕鬆一點的活了嗎？”
“沒有！”小王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餘地，“就這個！愛乾不乾！不想乾就趕緊的，拿上鋤頭下地去！東邊那片苞米地的草還沒鋤完呢！”
一聽“下地”兩個字，許心艾眼前立刻浮現出昨天那腰酸背痛、手掌起泡的恐怖景象。兩相權衡，似乎……似乎喂豬……至少不用在日頭下暴曬，不用被玉米葉子劃拉？那臭味……或許……可以忍一忍？
一種巨大的屈辱感和迫於無奈的妥協在她心裡交織。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好幾下，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行！我……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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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像是賭氣一般，猛地一跺腳，轉身衝出了大隊部。那背影，充滿了悲壯和怒氣，仿佛不是去喂豬，而是奔赴刑場。
她按照小王指的方向，怒氣衝衝地朝著村尾的豬圈走去。還沒走近，一股濃鬱、複雜、極具穿透力的惡臭就如同實質的牆壁般迎麵拍來。那味道，混合了豬糞的臊臭、腐敗食物的酸餿、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發酵氣息，熏得許心艾眼前一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把早上喝的那點稀粥全吐出來。她趕緊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可那布料根本無法阻擋這無孔不入的生化攻擊。
她僵在原地，進退兩難，臉上寫滿了絕望和嫌棄。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的舊汗衫、皮膚黝黑發亮、滿臉褶子像老樹皮、嘴裡叼著根旱煙袋的老頭，從豬圈旁邊低矮的窩棚裡鑽了出來。他看到站在遠處、捂著鼻子、一臉“這地方臟了本小姐的鞋”表情的許心艾，沒好氣地重重“哼”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
“站那兒乾啥呢？擺造型啊？”老頭說話毫不客氣，唾沫星子差點隔著老遠飛到許心艾臉上，“豬崽子們能自己走過去把食吃了？還得八抬大轎請你過去不成？”
許心艾被這粗魯的態度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老頭：“你……”
“你什麼你！”老頭不耐煩地打斷她，用旱煙袋指了指她，“大隊長昨天跟我打過招呼了，說有個城裡來的嬌小姐，乾不了地裡的活，塞到俺這豬圈來‘享福’。你叫許心艾是吧？叫我柳叔就行！以後就在這兒乾活！”
他頓了頓，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掃過許心艾那身與豬圈環境格格不入的、還算乾淨的衣服，繼續用他那大嗓門布置任務：“現在，彆愣著了！去，先把外頭那堆豬草抱進來！每天早上，牛棚那邊的人會把打好的豬草送過來，就放在外麵那個石墩子旁邊……”
“牛棚的人？！”
許心艾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尖叫起來，捂著手帕的手都放下了，臉上露出了比聞到豬糞時更加驚恐和厭惡的表情，仿佛聽到了什麼極其汙穢、恐怖的字眼。“我們……我們還要接觸牛棚的人？！他們……他們可是……”她的話沒說完，但那雙眼睛裡充滿了極致的避諱和輕蔑，仿佛“牛棚”兩個字本身就帶著瘟疫。
柳叔看著她那副大驚小怪、如同躲避瘟神的樣子，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神裡充滿了鄙夷和不悅。他重重地磕了磕煙袋鍋子，灰白的煙灰飄落在地。
“瞎嚷嚷什麼？！誰讓你接觸他們了？！”他吼聲如雷，震得許心艾耳朵嗡嗡作響，“他們就把豬草送到外麵石墩子那兒！放下就走！根本不會跟你照麵！碰都不會碰到你一下！你在這兒瞎清高什麼？！趕緊的，去抱豬草！再磨蹭，豬都餓得把圈門拱開了！”
許心艾被吼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看著柳叔那凶神惡煞、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的樣子，又回頭瞥了一眼那臭氣熏天的豬圈，以及遠處石墩旁那堆綠油油的豬草，最終，還是在現實的壓迫和柳叔的怒吼下，屈服了。她極其不情願地、一步一頓地、如同奔赴刑場般，朝著那堆象征著恥辱勞動的豬草，挪動了腳步。每一步，都踩碎了她那可憐的、所剩無幾的驕傲。
這個早晨，對許心艾而言，注定是充滿“味道”和“震撼”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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