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一點點吞噬了向陽村最後的天光。
許心艾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個讓她深惡痛絕的豬圈。今天真是倒了血黴，那個平時雖然凶神惡煞但至少能分擔大部分臟活累活的柳叔，居然告假了，留下她一個人麵對那幾頭仿佛永遠也喂不飽的豬祖宗。
她幾乎是憑著最後一口氣，完成了那些在她看來堪比酷刑的勞動。身上那件破圍裙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沾滿了各種可疑的、黏糊糊的汙漬；頭發被汗水以及可能濺到的某些液體）打濕，一綹一綹地貼在額前和臉頰；臉上更是混合著汗漬、泥點和泔水星子。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散發著一種濃鬱的、複合型的、令人退避三舍的“豬圈芬芳”。她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移動的、發酵中的有機肥料。
通往知青點的小路，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漫長和陰森。兩旁是黑黢黢的、在夜風中搖曳的莊稼，像是無數窺探的鬼影。月亮被薄雲遮住，隻透下一點慘淡的、朦朦朧朧的光，勉強照亮腳下坑窪不平的土路。
走著走著，許心艾心裡開始發毛。她總覺得背後有動靜，像是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又像是夜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但那聲音似乎總是與她自己的腳步保持著某種詭異的同步。她猛地停下腳步，豎起耳朵，緊張地回頭望去——身後空無一人，隻有無邊的黑暗和寂靜，那寂靜反而更讓人心悸。
“自己嚇自己……”她喃喃自語，試圖安慰自己那顆怦怦直跳的心，加快了腳步。
可是，那被窺視的感覺如影隨形。她再次停下，猛地轉身，依舊什麼都沒有。恐懼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上了她的心臟。她開始小跑起來，破舊的鞋子踩在土路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仿佛在為某個看不見的追蹤者打著節拍。
就在她快要看到知青點那微弱燈火，心頭稍稍一鬆的瞬間——
“咻~”
一陣極其迅疾的風聲，裹挾著夜晚的涼意，從她腦後襲來！那聲音短促而尖銳，仿佛死神的歎息。
許心艾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覺後腦勺遭到一記沉重而精準的敲擊，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意識如同被掐斷的燈絲，瞬間熄滅。她軟軟地向前倒去，在徹底失去知覺前，最後一個模糊的感覺是，一個粗糙的、帶著黴味的麻袋兜頭罩了下來，將她整個人吞沒。
接著，便是無儘的黑暗，以及從黑暗深處傳來的、沉悶而持續的痛楚。
“砰！砰！砰！”
“咚！咚！咚！”
木棍如同雨點般落下，避開要害，卻精準地照顧到了她身體的每一個疼痛神經密集的區域。肩膀、後背、胳膊、大腿、甚至那挺翹的臀部……每一下都結結實實，帶著一股子壓抑的、冰冷的怒火。她在昏迷中無意識地抽搐著，發出模糊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可惜全被悶在了厚厚的麻袋裡。
不知過了多久，那單方麵的、無情的敲打終於停止了。世界重新歸於寂靜，隻留下渾身如同被拆散重組般的劇痛，在黑暗中無聲地叫囂。
……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早起拾糞的張嬸子，挎著個破筐，眯著尚且惺忪的睡眼，在田埂上逡巡。忽然，她腳步一頓，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向前方田埂下的一個草窩子。
哎呦喂！那是個啥？一坨……人形物體？
她小心翼翼地湊近些，伸長脖子一看，嚇得差點把手裡的糞叉子扔出去！
隻見許心艾以一個極其扭曲、極其不雅的姿勢癱在草窩裡，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頭發亂得像被一萬隻雞同時踩過，上麵還沾著草屑和露水。她身上的衣服扣子都崩掉了兩顆，露出裡麵同樣臟汙的襯衣。最觸目驚心的是她的臉，原本還算能看的臉蛋，此刻腫得像發了酵的饅頭，眼眶烏青，嘴角破裂，還殘留著已經乾涸的血跡。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條剛從臭水溝裡被打撈上來、又被暴揍了一頓的流浪狗。
張嬸子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變了調：“哎呦喂！老天爺！這……這不是那個……那個許知青嗎？！許心艾？！你……你怎麼睡在這兒啊？！這……這地方能是睡覺的地兒嗎？！”
許心艾是被全身叫囂的疼痛和張嬸子那極具穿透力的驚呼聲給硬生生拽回意識的。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腫脹得像兩條縫的眼睛，刺眼的陽光讓她瞬間又閉上，適應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清眼前那張布滿皺紋、寫滿了震驚和愚蠢好奇的臉。
睡在這裡？！
她聽到這句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被氣得再次暈過去！她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動一下手指都牽扯著神經末梢傳來鑽心的疼！她是“睡”在這裡嗎？！她是被人敲了悶棍，套了麻袋，往死裡揍了一頓扔在這裡的！
一股混合著劇痛、屈辱、恐懼和滔天怒火的情緒衝上頭頂，讓她腫脹的臉都顯得更紅了幾分。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乾澀嘶啞，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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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嬸子……”她用了吃奶的勁兒，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我……我不是睡……是有人……有人打了我……幫……幫我……”
張嬸子這才恍然大悟，隨即臉上露出了更加興奮八卦之魂燃燒）的表情。
“哎呦喂！被人打了？！哪個天殺的下這麼重的手哦！造孽哦！你等著，等著啊！我這就去幫你通知大隊長！你堅持住啊！”張嬸子說完，也顧不上拾糞了，挎著筐，風風火火地就往村裡跑，那速度，堪比家裡著了火。
很快，大隊長就接到了通知。他本來正在家裡吸溜著稀粥，一聽這事，眉頭就擰成了疙瘩。不是擔心許心艾的傷勢，而是第一反應就是——這麻煩精，又搞出什麼幺蛾子了？這下好了，有理由正大光明地逃避勞動了！
等他和一大群聞風而動、自動聚集起來的村民，浩浩蕩蕩、如同趕集般趕到田埂時，那裡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不少得到消息先一步趕來的吃瓜群眾。
“讓開讓開！大隊長來了！”
“哎呦，大隊長你可來了，快看看吧！”
“嘖嘖，這打得……親媽都認不出來了吧？”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議論聲、驚歎聲、幸災樂禍的低笑聲不絕於耳。大隊長走到近前，低頭一看，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地上的許心艾，確實慘不忍睹。
臉腫得像豬頭，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青紫交錯的棍棒痕跡，整個人癱在那裡，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眼神渙散，充滿了痛苦和怨毒。
大隊長心裡那個氣啊，這到底是誰乾的？！淨給他添亂！他黑著臉，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什麼晦氣的東西：“還愣著乾什麼！來幾個人，趕緊的，抬去醫務室！彆真死在這兒了！”
幾個看熱鬨的年輕後生互相推搡了一下，才抬來一塊破門板，不情不願地上前，七手八腳地，像抬一頭待宰的年豬一樣，笨拙地將哼哼唧唧的許心艾抬到門板上，朝著村醫務室的方向走去。身後，是浩浩蕩蕩的、繼續跟隨看熱鬨的村民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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