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庭意的“好”，就像百貨公司裡批量生產的廉價香水，初聞芬芳，細品卻空洞，而且對誰都噴灑。他對李知青的求助從不拒絕，對王知青的眼淚耐心安慰，甚至對村裡那些對他示好的大姑娘小媳婦，也總是保持著一種曖昧不清的、不主動不拒絕的“溫和”。他就像一台精心調試過的“中央空調”，孜孜不倦地向四周散發著均等的、毫無差彆的“暖風”，試圖讓每一個異性都感覺被特殊關照，卻又從不真正靠近任何一個人。
這種毫無棱角的“博愛”，在蘇柔看來，不是善良，而是懦弱和虛偽，是對感情的極度不負責。她對他那點朦朧的好感，早就在這一次次“均等的溫暖”中，消耗殆儘，隻剩下濃濃的失望和鄙夷。
此刻，看著他遞過來的那杯水，和他臉上那副“全世界我最善良最體貼”的表情，蘇柔隻覺得一陣反胃。她慢悠悠地直起身，甚至沒有伸手去接那杯水，隻是用那雙清淩淩的、帶著銳利審視意味的眼睛，淡淡地掃了肖庭意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
“沒空。”她從紅唇中吐出兩個字，乾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我要去上工了，耽誤了工時，你替我挨大隊長的罵，替我扣工分？”
說完，她甚至懶得再看肖庭意那瞬間有些僵硬的笑容，利落地一甩腦後那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轉身，邁著堅定而有力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知青點的大門。那背影，颯爽，決絕，帶著一種肖庭意永遠無法理解和企及的驕傲與真實。
肖庭意端著那杯逐漸失去溫度的水，站在原地，望著蘇柔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他臉上那完美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和……惱怒？但很快，他又重新調整好表情，變回了那個溫和無害的肖知青。蘇柔的拒絕，雖然讓他有些下不來台，但並不能動搖他維持自己“好人”人設的決心。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竟然端著那杯水，徑直走向了女知青宿舍的門簾！雖然嘴上說著“不方便”，但行動上，那點所謂的“避嫌”，在他在“展現關懷”的執念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算是提醒，然後便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女宿舍裡彌漫著一股混雜的味道——汗味、劣質雪花膏味、以及此刻從許心艾身上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豬圈殘留氣息和血腥味。許心艾正哼哼得起勁，聽到腳步聲，艱難地掀開腫脹的眼皮。
逆著光，她看到肖庭意端著一杯水，溫柔地坐在了她的鋪位邊緣。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和同情，眉頭微蹙，聲音輕柔得像是在哄小孩：
“許知青，你怎麼樣了？我看你叫得厲害，喝點熱水吧，可能會舒服一點……”他將水杯遞到許心艾嘴邊。
這一刻，許心艾仿佛看到了黑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束光！
她想起許知意的冷酷，蘇柔的刻薄，大隊長的不耐煩，其他知青的嫌棄……隻有他！隻有肖庭意！在這個她最脆弱、最痛苦、最需要關懷的時候，不計前嫌，溫柔地來到了她的身邊！
一股巨大的、摻雜著委屈和依賴的暖流，瞬間衝垮了她的心防。她眼淚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汙垢和血跡，糊了滿臉，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嗚……嗚嗚嗚……肖知青……謝謝你……隻有你……隻有你關心我……他們都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嗚嗚嗚嗚……”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試圖抬起那隻布滿青紫淤痕的手去接水杯，卻因為疼痛而失敗，隻能就著肖庭意的手，小口啜飲著那已經變得溫吞吞的水。這水，在她嘗來，簡直比瓊漿玉液還要甘甜。
“你這……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肖庭意看著她那張腫得像彩色發糕、還涕淚橫流的臉，胃裡隱隱有些不適，但他強忍著，維持著關切的語氣，仿佛真的無比憂心。
許心艾像是找到了最可靠的傾訴對象，抽抽噎噎、添油加醋地開始哭訴：“我……我也不知道啊……嗚嗚……昨天柳叔那個死老頭，偏偏請假……害我一個人在豬圈做到天黑……回來的路上……就被人從後麵敲暈了……套了麻袋……然後……然後就被人用棍子打……嗚嗚嗚……都怪柳叔！他要不請假，我就能早點回來，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哎呦……疼死我了……”
她完美地避開了自己可能得罪人的事實，將一切歸咎於柳叔的請假和那不知名的“歹徒”。
“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肖庭意順著她的話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彆處，不太敢長時間直視那張慘不忍睹的臉。
“全身都痛……沒有一處不痛的……嗚嗚……大隊長也太狠心了……都不肯派人送我去縣醫院……就讓我在這裡自生自滅……”她繼續控訴，仿佛全世界都虧欠了她。
“那你怎麼不去許知意那邊看看呢？她畢竟是醫生。”肖庭意提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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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許心艾的反應異常激烈，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牽動了頸部的傷，又是一陣齜牙咧嘴，“許知意她恨我！她一定會趁機報複我！公報私仇！她剛才在醫務室就想弄死我！我不去！我寧願痛死也不要她看！”
看著她那腫成豬頭、還因為激動而扭曲變形、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模樣，聽著她尖利又帶著哭腔的聲音，肖庭意心裡那點殘存的耐心和同情，終於被一種強烈的惡心感所取代。他覺得自己就像在近距離觀賞一塊在汙水裡泡發了、還被人踩了幾腳的彩色糕點，視覺和嗅覺都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他不動聲色地將水杯從她嘴邊拿開，放在了旁邊的破木箱上，然後站起身，拍了拍並沒有灰塵的衣角。
“那……那你先好好休息吧，彆想太多了。”他的語氣依舊溫和，但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急切，“我也要去上工了，再不去，真要耽誤了。”
說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轉身，逃離了這間充斥著許心艾哀嚎和複雜氣味的宿舍。走出門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院子裡相對新鮮的空氣，仿佛剛剛擺脫了什麼極其汙穢的東西，腳步匆匆地朝著田埂的方向走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而在他身後，女宿舍裡，許心艾看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還以為他是為了不耽誤工時而不得不離開，心裡對這位“唯一關心她”的肖知青，更是感激涕零，依賴更深，那哼哼唧唧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矯情的、自以為被理解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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