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北塔尖時,銀輝將塔影投在義葬局後院,老井的青石板被蘇璃的指尖扣出細微響動。
她仰頭望了眼天際那輪圓月,袖中阿幽的燈籠輕晃,暖黃光暈在井邊投下晃動的人影——夜校弟子們已按她的吩咐守在井口三丈外,腰間巡查令的陵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小燼。”她輕聲喚了句。
肩頭的九尾靈狐立刻弓起身子,第四尾的金芒驟然亮起,像根細針挑開井壁爬滿的青苔。
那些用活人血畫的鎮魂符在金芒下顯了原形,符文中竟穿插著鑿痕,深可見石——有人在近期用利器破壞了原本的封印。
“怕徹底封死,又怕留活口。”蘇璃指尖撫過那些鑿痕,石屑沾在她繡陵紋的袖口,“執燈司的人在等什麼。”
團絨從她發間探出頭,粉肉墊按在她耳垂上輕輕揪了揪:“姐姐,井下有涼絲絲的風往我耳朵裡鑽。”這隻銜月貓妖的藍眼睛眯成了細線,尾巴卻繃得筆直,“和碑鏡裡守碑人身上的味道好像。”
蘇璃解下腰間的長繩,一端係在老槐樹乾上,另一端打了個穩妥的死結。
阿幽的燈籠被她攏在掌心,燈焰壓成拇指大小,暖黃光芒剛好照亮腳下三寸。
她率先攀著井壁垂落的繩結往下,濕滑的石磚硌得掌心生疼,粗糲的觸感如同磨刀石擦過皮肉;空氣裹挾著陳年黴味與一絲鐵鏽腥氣撲麵而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冷的霧紗。
下行不過數丈,耳邊水珠滴落之聲漸密,啪、啪,在井壁回蕩如更漏計時。
“第三層到了。”小燼的聲音從她肩頭傳來,狐爪按在她鎖骨處,溫熱的毛尖微微顫動,“空氣裡有腐葉味,是地窟特有的陰濕,還混著點焦灰的氣息。”
話音未落,團絨突然從她發間竄到肩頭,軟乎乎的身子緊緊貼著她脖頸,肉墊冰涼地壓在她頸側皮膚上:“姐姐……下麵有好多人在哭。”貓妖的尾尖微微發顫,聲音帶著顫抖,“可他們的心跳聲……沒有。”
蘇璃的呼吸一滯,喉間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涼,衣擺邊緣凝出細霜,阿幽的燈焰邊緣泛起青藍,像是被什麼東西抽走了溫度。
小燼的狐毛根根豎起,第四尾的金芒凝成一柄小劍:“死心陣。”它的聲音裡帶著少見的嚴肅,“用陰魂哭嚎混淆五感,讓人以為自己心跳停了、活不成了——這是困殺活人的局。”
蘇璃的指尖摸向袖中。
那裡躺著枚青銅小鈴,是她在亂葬崗簽到時得到的“醒魂鈴”,鈴身刻著蜿蜒的龍紋,此刻正隨著她的動作微微發燙,貼在掌心如一枚燒紅的銅錢。
她將燈籠遞向怨魄七號:“照好身後。”
半透明的手接過燈火,燈焰在他指縫間投下搖曳的影,映得他臉上溝壑分明。
“叮——”
鈴聲清越如泉,在陰寒的地窟裡蕩開層層漣漪。
井壁水珠重新開始滴落,一聲,兩聲,應和著她漸穩的心跳。
她低頭看著掌心微顫的指尖,仿佛剛從一場漫長的溺水中浮出水麵。
團絨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尾巴上的毛慢慢平順;小燼的狐毛不再炸起,金芒也收斂成柔和的光。
蘇璃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重新在耳畔響起,一下,兩下,像重錘敲開了被陰霧籠罩的城門。
“還好。”她低聲說,嗓音仍有些發澀,“隻是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方式養燈。”
一層層往下,濕冷愈發刺骨。
第四層空無一物,唯有一圈焦痕圍成的圓環,邊緣散落著幾枚碎牙似的白骨片,像是曾有人在此燃儘魂火。
空氣中殘留著灰燼的苦味,吸入肺腑時帶起一陣隱痛。
再下行十餘階,便是第五層。
腳下觸感驟變——石磚被刻出六道深槽,排列方式竟與荒塔外演武場的鎮魂陣分毫不差。
蘇璃蹲下身,指尖劃過槽底殘留的銀絲。
那些細如發絲的金屬,在燈焰下泛著幽藍光澤,正與她前日在燈芯脊椎骨上看到的纏繞物如出一轍。
“每七年換一個人填進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刺痛讓她保持清醒,“舊人被抽乾精魄,銀絲裡的怨氣卻不散;新人被按進同一個陣眼,繼續養那盞燈。”
怨魄七號的指尖掠過槽邊深深淺淺的劃痕,半透明的身形泛起青灰:“趙九章絕筆裡說的‘食魂者’,就是用這些活燈芯養魂?”
“養的不是魂。”小燼突然躍上槽沿,狐爪按住一道新近的刻痕,金芒照亮了其中嵌著的一粒血痂,“是燈。”它抬頭望向更深的黑暗,鼻尖翕動,“第七燈,需要活人心臟做燈芯,用死心陣騙他以為自己死了,用銀絲鎖住離散之魂,再以新魂補舊魂……”
“所以燈才永不熄滅。”蘇璃接話,聲音冷得像地底湧出的寒泉,“因為它從來不靠油,靠的是人的性命——七年一換,薪火相傳。”
眾人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