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務堂的青磚地麵蒙著薄塵,守陵燈在梁下投出暖黃光暈。
近幾日,夜半常聞梁上燈火輕顫,似有低語,蘇璃隻當是風穿廊廡,未曾細究。
此刻她正對著案頭新收的幽冥典冊批注,忽覺心口一悸——像是血脈裡響起了某種古老的節拍,與窗外星鬥沉浮、地脈隱動隱隱相和。
抬眼望去,那盞懸在廊下的安魂燈焰輕輕一晃,火苗尖兒像活物般往上一躥,又往下一墜,頻率竟與守陵院的星燈、遠處黃泉驛的紅印遙遙應和,如心跳共振。
“小燼。”她放下狼毫,指尖輕點桌麵,觸感微涼。
九尾靈狐從她肩窩直起身子,狐耳抖成兩片粉雲:“是三角共鳴。”它尾巴尖卷起一盞茶盞,盞中水麵蕩開細密波紋,漣漪如咒紋擴散,“守陵院的星燈鏈是骨,黃泉驛的紅印是血,咱們這盞燈……成了跳動的心臟。”
話音未落,供桌上的殘香“劈啪”作響,火星迸濺,無火自燃。
蘇璃抬眼,見那幾截燒到根部的香頭突然騰起青煙,嫋嫋升騰,在半空擰成繩,又散作霧,最後竟凝出七個古篆——“燈起,人歸,名正”。
字跡懸浮,泛著幽藍微光,仿佛由千萬縷執念織就。
“不是咱們點的。”小燼的聲音低了些,狐毛蹭過她耳垂,溫熱的氣息拂過皮膚,“是那些沒被巡獄司錄在冊籍的孤魂。他們的執念太重,借著你肩上的燈氣引燃舊香灰,把名字刻進了煙裡。”它頓了頓,眸光幽深,“隻有奉燈者能看見這些字——他們在求你記名。”
蘇璃喉結動了動,指尖不自覺撫上頸側,那裡還殘留著方才心跳般的震顫。
她想起昨夜在守陵院後巷遇見的老婦魂,那魂兒攥著半塊發糕,枯手遞來時帶著陰濕的冷意,說“給點燈的姑娘”;想起今早簷角新掛的紙風車,風一吹就轉,嘩啦作響,是三個小娃娃魂兒趁夜糊的,笑聲藏在紙翼翻飛間。
原來那些不敢靠近的目光,那些欲言又止的徘徊,早已在暗處織成了香火。
“大人!大人!”
話癆小鬼撞開半掩的門,懷裡的泛黃紙片撒了一地,紙頁摩擦青磚,發出沙沙輕響。
他蹲下去撿,發頂的小辮兒跟著亂顫:“押解吏們偷偷往咱們這兒塞東西!
您瞧這個——”他舉起一張缺角的職牒,邊緣焦黑,似曾遭火焚,“這是巡獄司舊檔裡的拘魂幡使用記錄!
還有這個!”他又抖出一張紙,墨跡洇染,“枉死城東廟三年滯留名單,末尾寫著‘待轉生無命牌’的有好幾百個!”
適才那陣風卷過供桌,也將一張碎紙吹至牆邊。
紙頁掀動間,蘇璃瞥見青磚縫裡透出一線極淡的紅痕,還未細看,便又被塵灰掩住。
蘇璃俯身拾起那張名單,指尖觸到紙麵時,一股刺骨寒意順指腹爬升——那是無數亡魂未散的怨念。
墨跡斑駁處,“蘇”字落款的批紅刺得她眼睛疼,正是七日前她在巡獄司卷宗裡見過的,被貪墨的輪回資格。
“他們不敢明投誠。”她指尖劃過那些名字,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刀刻石,“就借‘送資料’遞血書。”
話癆小鬼忽然噤聲,盯著她攥緊名單的手。
蘇璃這才發現自己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腕間守陵燈的光紋正順著血管往上爬,溫熱如絲,像在替她撫平怒意。
“團絨?”她喚了一聲。
銜月貓妖從梁上撲下來,軟乎乎的身子砸在她膝頭,絨毛觸感如雲團墜落。
可這回團絨沒蹭她手心,反而弓起背,喉嚨裡發出低嗚,耳朵朝牆壁方向猛地一轉——爪心的月牙印記泛著紅光,像是聽見了什麼無聲的呼喚。
它“喵嗚”叫著蹦上供桌,對著斑駁的牆壁連拍三下。
牆皮簌簌剝落,如朽皮脫落,露出底下青磚——竟刻著細如發絲的紋路,是微型的守陵燈鏈圖譜,從外務堂起,穿過黃泉驛,終點直指枉死城東廟。
更奇的是,圖譜邊緣浮著淡淡紅光,像是無數透明的指尖正蘸著血,一筆筆補全缺失的線條,每一道都帶著微弱的灼熱感,仿佛剛寫下不久。
“遺民繪圖。”怨魄七號的聲音從門後傳來,沙啞如鏽鐵摩擦。
這位前勾魂使抱著一本破書,指節捏得發白,袖口滲出暗紅血漬,“隻有在巡獄司當差三十年以上的老吏,才記得用血脈引動這些秘傳標記。他們……他們在給您指路。”
蘇璃伸手觸碰那紋路。
指尖剛貼上牆,紅光突然竄進她掌心,順著守陵燈的光紋直入經脈。
她眼前閃過片段:佝僂的老吏在深夜鑿牆,邊鑿邊抹淚,血滴在磚上化作符點;紮著雙髻的小吏躲在梁上,用指甲刻下最後一筆,指甲崩裂仍不停;還有個穿青袍的,被巡獄司的催命鐘追著跑,臨死前把半塊帶紋的磚塞進牆縫,口中喃喃:“燈不滅,人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