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無咎的黑馬前蹄踏碎半塊青石板,鐵蹄與石屑迸濺的火星裡,他望著那道由亡魂織就的光幕,喉結上下滾動三次——方才還在跪地叩謝的虛影,此刻竟列隊成軍,最前排的老嫗舉著虛幻的竹編燈盞,身後的戍卒攥著鏽跡斑斑的斷劍,連那溺死的少女都捧著褪色的繡花鞋,每一張臉都清晰得讓他想起自家祠堂裡的牌位。
“聚魂成營……”小燼的尾尖掃過蘇璃耳後,狐毛帶著微不可查的戰栗,“《守陵律》卷三有載,此術需以活人為引,借亡魂執念凝形,但三百年前執燈司以‘陰兵禍世’為由,將此法禁毀。可這些魂……”它金瞳微縮,“他們根本沒有怨氣,隻有執念。”
蘇璃垂眸看向掌心的燈籠,燈焰隨著亡魂們的呼吸起伏明滅。
她忽覺識海一燙,《萬靈古墓圖鑒》自動翻至一頁,金光湧動——【安魂燈·陣紋初現】。
“名不立,則魂無依……”她默念那行古字,指尖撫過燈壁,“原來你們一直在等一個人,叫出你們的名字。”
昨夜三壇新亡魂撞碑時留下的嗚咽,原是無數孤魂跨越時空的呼喚:要名字,要歸處,要活時沒得到的一聲“該當如此”。
“阿幽。”她輕聲喚道。
燈籠犬立刻豎起耳朵,脖頸的燈籠“噗”地竄起三寸焰苗,暖黃中透出一絲赤金——蘇璃指尖被燙了一下,仿佛有股沉睡的力量正從燈芯深處蘇醒。
團絨不知何時從她裙角鑽出來,粉色肉墊按在她手背,小腦袋跟著燈焰的節奏輕晃——方才逆祀謠裡藏的半段古調,正從它喉間溢出,像鬆脂滴落青銅鐘,清響裡裹著歲月的沉鬱。
三十六盞魂燈同時震顫。
王阿婆的燈芯蹦出一星火花,化作她亡夫生前戴的舊草帽;張瘸子的燈影裡浮起半把斷傘骨,是他胞弟臨終前塞給他的遺物。
這些細碎的物事飄向光幕,與亡魂們的虛影相融,竟讓那些模糊的身影有了輪廓:賣豆腐的老周係著藍布圍裙,懷裡還抱著沒賣完的豆腐,那豆腐上還凝著晨露般的水珠;說書的先生搖著破折扇,扇骨上“醒木”二字被磨得發亮,扇麵裂口處飄出淡淡的墨香;連那瞎眼老媼的獨子,額角還留著小時候摔的疤——都是被執燈司以“無名無姓”為由,拒之陰司門外的苦命人。
“他們……有了形。”怨魄七號的聲音發顫,灰袍下的身形卻凝實幾分。
他望著最前排那個舉燈的老嫗,忽然想起自己當勾魂使時,曾見過這婦人在亂墳崗跪了七天七夜,求他帶她去見難產而亡的兒媳。
那時他說“無名無魂,陰司不收”,此刻卻見老嫗的虛影摸著燈盞上的刻字,嘴角竟有了笑意——那笑容像冬日裡第一縷穿雲的陽光,微弱卻刺目。
“討公道!”他突然暴喝,斷骨筆蘸著殘魂黑霧,在半空劃出三個血字。
黑霧未散,亡魂隊列裡便響起此起彼伏的應和——不是尖叫,不是嘶吼,是活著時討工錢的喊、尋親人的喚、求一碗熱粥的哭,此刻全成了帶著溫度的聲浪,撞得鎮魂衛的鎮魄鐘嗡嗡作響,鐘體震顫,連帶地麵都微微發麻。
裴無咎的手重重拍在斬靈令上,青銅令牌與甲胄相撞,迸出刺耳的響:“拘魂網,放!”
數十張銀光網自空中罩下,網絲上纏著鎮靈符,本是用來將亡魂撕成碎片的殺器。
可第一網落下時,阿幽的燈籠驟然一顫,蘇璃感到一股灼熱自心口炸開——
“轟!”
赤金燈炎如遊龍竄起,將銀網燒出個焦黑窟窿。
更詭異的是,被網絲纏住的亡魂虛影非但沒消散,反而在網眼處燃起點點燈火——那是王阿婆的燈、張瘸子的燈、瞎眼老媼的燈,此刻全附在了銀網上,把“拘魂”二字燒得滋滋冒油,焦臭味混著紙灰飄散在風中。
“退!退!”有新兵慌了神,戟尖戳進泥裡,整個人跌坐在地。
他望著眼前的老周,那賣豆腐的亡魂正舉著草帽衝他笑:“小哥,我家的豆腐,你小時候可沒少偷。”
新兵的魂識突然一震——他想起七歲那年,確實在老周的豆腐攤前摸過半塊豆腐,老周追著他跑了三條街,最後塞給他半塊熱乎的,說“小娃子長身體,偷也偷得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