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漫長的夜班,榨乾了阿偉最後一絲力氣。天光微亮時,交班的機械轟鳴終於停歇,像一頭疲憊的巨獸暫時伏下頭顱。阿偉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腳步虛浮地挪回那個位於廠區角落、不足十平米的小單間。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又被塵土滾過一遍,衣服緊貼著黏膩的皮膚,散發出汗液和機油混合的酸餿味。
胃裡空得發慌,卻又沒有半點食欲。機械地扒拉了幾口昨晚剩下的、已經變冷發硬的米飯,就著點鹹菜囫圇吞了下去,喉嚨乾得生疼。困意如同洶湧的潮水不斷拍打著意識,可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酸痛。
真正的折磨在躺下後開始。
關上那扇鏽跡斑斑的鐵皮窗,房間裡瞬間變成了蒸籠。空氣凝滯不動,呼吸都像是吸入滾燙的棉絮,胸口發悶。濕透的衣服重新捂出的汗意,爭先恐後地從毛孔裡鑽出來,黏黏膩膩地覆蓋全身。不過幾分鐘,身下的草席就洇出了汗濕的印子。
“媽的!”阿偉煩躁地翻身坐起,一把推開窗戶。
嘶——!
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工廠特有的鐵鏽和化學藥劑味湧入,帶來了短暫的清明。然而,這絲微弱的清涼立刻被車間方向重新響起的、如同巨型磨盤碾磨骨頭的轟鳴淹沒。那聲音尖銳刺耳,毫無節奏地鑽進耳膜,又像重錘一下下敲打著腦殼。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仿佛那機器就在他顱骨裡運轉。
熱浪與噪音,一內一外,兩股絕殺般的力量,將阿偉死死摁在了蒸烤架上,動彈不得。
輾轉反側,身下的草席被汗水浸得冰涼發餿。巨大的疲憊與暴躁在胸腔裡衝撞,幾乎要把他撕裂。實在熬不住了,他摸索到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的冷光照亮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指尖在屏幕上無意識地滑動,搜索框裡的詞條跳躍著。沒有刷熱門,也沒有看擦邊,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誌,滑進了荒野生存的頻道——密林深處搭建庇護所,用燧石取火,陷阱捕捉小獸……畫麵裡原始的寧靜,像一塊冰,讓他滾燙焦躁的神經得到一絲微弱的鎮痛。
接著,算法將他引入了修驢蹄子的領域。粗糙的畫麵,渾濁的水塘邊,農民將驢蹄強硬地掰開,剪去多餘的老繭和腐甲,動作原始而粗暴,伴隨著驢子忍耐時的低哞。那是一種更貼近現實的野蠻與秩序,帶著汗水和泥土的氣息。
專注的切割、修剪,蹄殼落下激起渾濁水花,驢蹄在掙紮與馴服中獲得“新生”。視頻的重複單調,聲音的粗糙直白,卻形成了一種奇異的、令人麻木的節奏感。阿偉緊繃的神經線,竟在這種遠離現代工業噪音和人造燈光的粗糲影像中,被一點一點地……捋順了。
沉重的眼皮終於像生鏽的門軸,艱難地闔上。呼吸漸沉,握著手機的手慢慢滑落。他墜入了一個並不安寧的淺眠——耳邊似乎還殘留著機器的回響,眼前卻交替閃過荒野的篝火和渾濁蹄池中攪動的浪花。
一覺渾渾噩噩,像是沉在渾濁的水底掙紮了許久,才猛地被體內巨大的生物鐘鬨醒。房間裡光線昏暗,阿偉恍惚地瞥向窗外——天色已然昏黃。他摸出枕邊的手機。
下午五點二十七分。
意識逐漸回籠,身體的感覺也清晰起來。首先是後背和臀部接觸席子的地方,傳來一陣濕冷黏膩的觸感。他撐起上半身,側頭看向床鋪——
涼席上赫然呈現出一個完整的人形汗印!頭、肩膀、軀乾、四肢的輪廓清晰可見,如同用深灰色汗水拓印出的他身體的拓片,邊緣還帶著汗漬乾涸後的白色鹽霜。一股濃重的汗酸味混雜著草席的黴味直衝鼻腔。
“操!”阿偉低罵一聲,心頭升起一股無力的躁鬱。他粗暴地扯起床單——連帶底下那條快被汗水醃入味的草席——一股腦地從床上拽了下來,卷成一團散發著不良氣息的“卷餅”。對付這種程度的汗汙,揉搓幾下根本無濟於事。他隻能認命地將這散發著酸味的“卷餅”塞進角落裡那個鏽跡斑斑、轉動起來如同破風箱般吭哧作響的迷你洗衣機裡,倒上大袋廉價洗衣粉,啟動。洗衣機立刻發出不堪重負的、如同拖拉機引擎般的劇烈震動和呻吟。
做完這一切,阿偉感覺自己身上那股味道更加難以忍受了。皮膚被汗水漚過一夜,像覆蓋了一層黏膩的油膜,又滑又膩。頭發也打綹地貼在額前。水房就在走廊儘頭。這個點,工友們要麼在上班,要麼在補覺,水房難得的清靜。他抓起那條看不出本色的毛巾和半塊肥皂,赤著精瘦的上身,隻穿著一條破舊的大褲衩就衝了出去。
水房隻有幾個孤零零的水龍頭和一個巨大的水泥池。冷水管放出的水,在這個盛夏的下午,隻帶著一點點涼意。阿偉擰到最大,冰涼的廉價塑料臉盆很快接滿。他沒有猶豫,深吸一口氣,端起臉盆,對著頭,兜頭澆下!
“嘩——!”
如同被冰冷的鞭子抽打!他猛一激靈,全身肌肉瞬間繃緊,牙關咬得咯咯響。但這刺激帶來的戰栗感過後,是難以言喻的通透!汗漬與黏膩被粗暴衝刷帶走,連帶著困倦和煩躁也似乎被衝掉了一層。他動作迅速地在頭上胡亂抹上肥皂,用力揉搓幾下,又接了兩盆水澆下,洗去滿頭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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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身體,水花劈裡啪啦砸在黝黑的脊背和布滿日曬、微勞動傷痕的胸膛上。他打上肥皂,用力搓洗著皮膚,搓起一層層發灰的泡沫。幾盆冷水澆下來,整個人如同煥然新生,皮膚緊繃,帶著冰涼的刺痛感,但精神卻奇異地振奮了許多。隻有呼吸,因這冰冷的刺激和動作的急促,變得粗重而短促。
他快速用濕毛巾擦乾身體——頭發是不可能完全乾的,滴著水也無所謂。衝回房間,換上一條稍微乾淨點的大褲衩,套上一件薄得能看到肉色的舊白背心。衣服上的樟腦丸味道和殘餘的洗滌劑氣息混合著身體散發的清爽,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潔淨感。
洗衣機還在“吭哧吭哧”地嘶吼著,像一個垂死掙紮的病人。時間已經不早,饑餓感後知後覺地襲來,比任何機器轟鳴聲都更直接地敲打著他的胃壁。上完大夜班午夜十二點到早八點),這傍晚時分是他一天中唯一能享受片刻自由、吃到一頓像樣熱食的寶貴時刻。
他關上門,趿拉著那雙磨損嚴重的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走下昏暗狹窄的樓梯,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裡空洞地回響。廠門口那條通往“美食街”的小路,此刻人流稀疏,落日的餘暉將路麵染成曖昧的橙紅。
“老李小炒”——那個簡陋的鋪子就在轉角處。油膩的塑料門簾卷起一邊,露出店裡同樣油膩的地磚、油光發亮的塑料桌椅和一個頭頂有些稀疏、身材微胖、正叼著煙斜靠在門口的老板,老李。
店裡彌漫著經年累月積攢下的油煙氣、大料味以及潮濕角落滋生的淡淡黴味,牆壁和桌椅都像是被油煙精心醃製過,透著一層陳年老垢般的光澤。
“來了?”老李把煙蒂在門框上摁滅,彈飛煙頭,眼皮懶洋洋地抬了一下。他對阿偉這張老臉太熟了。
“嗯,老樣子,肉片炒飯,加個蛋,多放點辣子。”阿偉熟門熟路地找了個相對“乾淨”點的塑料凳坐下。
老李點點頭,抄起掛在牆上的半截粉筆頭,在油膩的小黑板上劃拉了兩下,算是記了單。隨即,他卻做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行,你先坐著,”他動作麻利地從冰櫃裡抄起一個濕漉漉的、印著生鮮超市字樣的塑料袋裡麵好像裝著幾塊凍得梆硬的肉),又隨手從收銀台的破紙箱裡抓出幾個皺巴巴的塑料袋子塞進褲兜,“我去買點菜!”
話音未落,老李那輛同樣油光鋥亮、後架上還綁著個大泡沫箱的破舊小電驢,已經被他利索地推到了門外。他抬腿跨上,插鑰匙,擰油門,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和電池的嗡鳴,小電驢“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黃昏的街角。
動作之快,阿偉甚至沒來得及眨眼。空蕩的、油漬麻黑的小店裡,瞬間隻剩下阿偉一個人。
嗡嗡的電風扇扇葉上同樣糊著油汙)徒勞地攪動著沉悶粘稠的熱風。門口車來車往的喧囂與隔壁發廊放的音樂飄了進來,反而更襯出店內的安靜。櫃台後的冰櫃發出低沉的、持續的壓縮機轟鳴。空氣裡,油煙味、飯菜隔夜味、還有老板剛剛留下的劣質香煙味混合在一起,凝固著。
阿偉有些錯愕地看著門口小電驢消失的方向,又環視這空無一人的小店。灶台的火還沒打,炒鍋冷冰冰的懸著。剛才點的那份炒飯……要等老板買菜回來?
手機還在口袋裡震了一下,可能是無用的推送。
阿偉收回目光,無奈地重新靠回塑料椅背。那點剛剛被涼水澆出來的清爽感,瞬間被這荒誕的現實和悶熱油膩的空氣包圍、擠壓。他重新摸出手機,屏幕的光幽幽亮起,照亮他臉上剛剛衝過冷水後略顯蒼白、此刻又被小店的熱氣蒸騰得微微發紅的皮膚。
看在這頓飯是自己辛苦一天後的“最好慰藉”,他也就耐心等待了。兼任一下老李小炒的……臨時店長?他默默歎了口氣,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起來,目光卻時不時瞥向門外,留心著路過的腳步聲——老板什麼時候能回來?又或者,會不會突然來個找老板的熟人?
他撓了撓還在滴水的頭發,感覺這個傍晚的開場,比夜班還要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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