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進站的汽笛聲刺破南京的清晨。
吳融提著皮箱,隨著人流走下站台。他沒有急於出站,而是在報刊亭前停下,買了一份《中央日報》。
眼角的餘光裡,一個擦鞋的半大孩子停下了手裡的活,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秒。
不遠處,一個拉黃包車的車夫,看似在招攬生意,但身體始終朝向他這邊。
還有出站口那個戴著禮帽的男人,雙手插兜,看似在等人,視線卻通過人群的縫隙,牢牢鎖定了自己。
楊立仁的網,已經撒開了。
吳融翻開報紙,擋住自己的臉,平靜地走出車站。他沒有坐黃包車,而是步行了兩個街區,才攔下一輛駛過的汽車,回到了黨務調查科的宿舍。
整個過程,那些視線如影隨形。
回到辦公室,意料之中的冷清。
桌上積了薄薄一層灰,沒人打掃。往常他出差回來,楊立仁都會第一時間召見。今天,什麼動靜都沒有。
這比直接的質問,更讓人心寒。
吳融脫下外套,自己動手擦拭桌椅,煮水泡茶。
他像一個沒事的人,開始處理積壓的普通文件。
直到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林婉兒端著一個文件盤走進來,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吳科長,處長讓你寫一份報告。”
她將文件盤放在桌上,裡麵是幾份關於上海站行動失敗的簡報。
“一份詳細的‘上海考察報告’,要附帶一份‘對上海情報站失利原因的深度分析’。處長說,不急,讓你想清楚了再寫。”
林婉兒說完,沒有停留,轉身就走。
在與吳融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的指尖,在他的袖口上,極快地、不著痕跡地敲了三下。
一下,兩下,三下。
這是最高級彆的警示。
楊立仁動了殺心。
吳融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端起茶杯,水麵倒映出他毫無波瀾的臉。
陽謀。
這份報告,就是楊立仁扔過來的戰場。
寫得不好,是能力不足,辦事不力。
寫得太好,好到能解釋一切,那就是心虛,是欲蓋彌彰。
他要把自己從上海那灘渾水裡摘出來,又不能顯得自己太過乾淨。
吳融放下茶杯,拉上了百葉窗。
【啟動‘情報分析與預警’模塊。】
【整合上海區域所有已收集情報……】
【情報源:‘幽靈’代碼回傳數據、區域無線電監聽記錄、高帆提供情報、公開報紙新聞……】
【分析目標:黨務調查科上海站行動失敗歸因。】
【關聯人物心理模型:楊立仁忠誠度95,懷疑度75),周成忠誠度80,自保傾向90)……】
吳融的腦海中,無數數據流瘋狂閃過,最終彙聚成幾條清晰的脈絡。
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報告的標題:
《關於上海地區赤黨活動猖獗及我部應對失策之分析》。
他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閉上眼,在腦中構建著每一個段落,每一個用詞。
兩個小時後,吳融睜開眼,開始書寫。
他的筆尖在紙上劃過,沒有半分遲疑。
報告的第一部分,他將上海地下黨的形象,描繪成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對手。
他引用了“紅隊”反殺行動的細節,強調對方組織嚴密,行動果決,並且擁有極強的情報獲取能力。
“……其反偵察能力、行動效率,已遠超我部此前遭遇之任何赤黨組織,其內部必有精通我部行動模式之高人指揮……”
這既是抬高敵人,也是為上海站的慘敗尋找客觀理由。
第二部分,他將矛頭直指上海複雜的社會環境。
“……法租界、公共租界犬牙交錯,各國勢力盤根錯節,為赤黨分子提供天然庇護所。我部行動處處受限,而敵可任意穿行其間,此為地利之失……”
他甚至點出了日本黑龍會與上海站部分人員私相授受的問題,也就是他親手偽造的那條線。
“……更甚者,有內部人員已伏法之張顯宗)與境外勢力勾結,以私利廢公事,致我方行動計劃屢次泄露,此為人和之失……”
這一下,就把內鬼的鍋,死死地扣在了死人張顯宗的頭上,還順便敲打了周成的識人不明。
第三部分,也是最關鍵的部分,他進行了“自我批評”。
他承認自己作為中央派去的“考察員”,對上海的複雜局麵“估計不足”,未能及時發現並阻止張顯宗的“叛變”行為,負有“監督不力”的責任。
但筆鋒一轉,他又指出,正是因為上海站內部的混亂和排外,導致他這個“空降”的科長無法深入核心,許多關鍵情報在他到達前就已經被周成等人“內部消化”。
“……職以客軍之身,難插本土之事。諸多環節,待職介入之時,已是木已成舟。此非為推諉,實乃派係壁壘之痛……”
整篇報告,滴水不漏。
既解釋了失敗,又點出了問題,還進行了自我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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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有能力、有洞察力,但受限於內部鬥爭而無法施展拳腳的“孤臣”形象。
這完美地迎合了楊立仁這種多疑且控製欲極強的人的心理。
寫完最後一個字,吳融將報告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將其鎖進了抽屜。
他沒有馬上提交。
楊立仁說“不急”,那他就真的不急。
他要等。
……
楊立仁的辦公室。
煙灰缸裡已經堆滿了煙頭。
他看著桌上那份上海站的結案報告,報告上周成用詞懇切,將所有責任都推給了畏罪自殺的張顯宗。
“婉兒。”
“處長。”林婉兒應聲進來。
“吳融在做什麼?”
“吳科長回來後,一直在辦公室處理積壓的公文,還沒有提交報告。”
“哦?”楊立仁拿起那份報告,用手指輕輕敲擊著,“不急著為自己辯解,看來,他對自己很有信心。”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
“立青那邊,上海站還有沒有新的消息?”
林婉兒心頭一跳,麵上依舊平靜。
“周站長彙報說,‘紅隊’在上次行動後就消失了,他們判斷,楊立青可能已經離開上海。”
楊立仁走到地圖前,手指在上海、江西、湖北之間劃過。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告訴周成,找不到立青,他這個站長也彆乾了。”
“是。”
“還有,”楊立仁轉過身,目光落在林婉兒臉上,
“去檔案室,把吳融從進入黃埔軍校開始,所有的檔案,全部調過來。
我要原件,包括他的體檢報告、每一科的成績單、教官的評語、同學錄,所有。”
林婉兒垂下眼。
“是,處長。”
調查,終於從暗中試探,轉向了明麵。
……
“滴——”
吳融的辦公室裡,他腦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亮起一個紅點。
【係統警報:檢測到針對宿主‘吳融’的深度背景調查已啟動。】
【關鍵詞:黃埔軍校、檔案、導師評價、社交關係。】
【調查發起人:楊立仁。】
吳融正在翻看文件的手停住了。
他知道,楊立仁在看了那份“完美”的報告後,疑心不但沒有消除,反而更重了。
一個過於完美的下屬,比一個有明顯缺點的下屬,更讓上級不安。
楊立仁要挖他的根。
吳融站起身,在辦公室裡踱步。
他的身份是穿越而來,黃埔的檔案雖然真實存在,但那屬於原來的“吳融”。
那是一個成績優異,但不算頂尖,性格有些孤僻的普通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