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區01號,先進材料科學實驗室。
即便時鐘的指針已經悄然滑過深夜兩點,這裡依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混合了高溫金屬冷卻後的焦糊味、惰性氣體的甜膩味、以及濃咖啡苦澀香氣的味道。
這,是屬於材料學家的、夾雜著希望與無數次失敗的獨特氣息。
材料學泰鬥,年近七旬的林向東教授,正戴著一副厚重的老花鏡,花白的頭發有些淩亂。他那雙本該因為年齡而略顯渾濁的眼睛,此刻卻銳利如鷹,死死地盯著實驗台上的一堆……廢料。
那是一塊剛剛從真空燒結爐中取出的、扭曲變形的合金塊。它本該是一塊完美的、巴掌大小的、擁有記憶效應的樣品,是“玄鳥”計劃機翼的雛形。然而此刻,它卻像一具掙紮過的、冰冷的金屬屍體,無聲地嘲笑著創造者的無能。
“唉……”
林向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酸脹的眉心。
這是他們團隊,本月的第18次失敗。
一個月前,當高斯宇在“開學演講”上,拋出那個關於“可編程記憶金屬”的、顛覆性的分子結構模型時,林向東感覺自己塵封了數十年的夢想,被瞬間點燃。
那個模型,太完美了!它就像是上帝親手書寫的詩篇,解決了他過去所有理論推演中,無法解決的悖論。
在之後的研究中,一切也確實如同預想中那樣順利。在高斯宇提供的理論框架指導下,他們團隊僅僅用了一周時間,就在微觀層麵,成功地合成了具有完美記憶效應的納米晶體。在電子顯微鏡下,那些微小的晶體,可以根據電場的變化,精準地、可逆地改變自身的形態。
那一刻,整個實驗室都沸騰了。所有人都認為,他們距離成功,隻剩下一步之遙。
然而,就是這最後一步,從“微觀”到“宏觀”的這一步,卻變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每一次,當他們試圖將這種神奇的特性,擴展到宏觀尺寸,哪怕隻是製造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樣品時,都會在成型的最後階段,功虧一簣。材料會因為內部應力的急遽不均而瞬間崩潰,最終變成一堆毫無價值的、扭曲的廢物。
“老師,您休息一下吧。”他最得意的弟子,一個四十多歲的、同樣是國內材料學領域中堅力量的博士,遞過來一杯熱水,滿臉疲憊地說:“會不會是……高校長給我們的理論框架,還不夠完整?或者,在從微觀到宏觀的尺度躍遷中,存在著我們目前還無法理解的、新的物理規律?”
“胡說!”
林向東猛地一拍桌子,雖然年邁,但那股屬於學術泰鬥的威嚴,卻讓年輕的博士渾身一顫。
“理論是完美的!這一點,我可以用我一生的學術聲譽來擔保!”林向東的聲音篤定而執拗,“問題,一定出在我們身上!出在我們的工藝,我們的思路!我們肯定忽略了某個最關鍵的、用於連接微觀與宏觀的‘橋梁’!那座橋,一定存在,隻是……我們還沒有找到它。”
說完,他的語氣又軟了下來,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混雜著痛苦與偏執的情緒。
他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當他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學者時,在國內的一次頂級材料學會議上,第一次公開提出了“宏觀可編程記憶金屬”這個概念。
他清晰地記得,當時台下那些同行們,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瘋子。
“用能量場去編程金屬的形態?林教授是不是科幻小說看多了?”
“這根本就是偽科學!是試圖用煉金術,來挑戰材料學的基本定律!”
“簡直是我們材料學界的恥辱!”
那些嘲笑、諷刺和質疑的聲音,至今還時常在他午夜夢回時響起。從那以後,他被學術界徹底邊緣化,失去了所有的研究經費和實驗室資源,被貼上了“妄想家”的標簽。
在那些最孤獨、最絕望的日子裡,他沒有放棄。他把自己關在京城那間狹小的書房裡,沒有實驗設備,沒有助手,隻有一疊稿紙,一支筆。他就在那一方小小的書桌上,用最原始的筆和紙,進行著孤獨的、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理論推演。
他堅信自己是對的。他堅信,物質的形態,不該是死板的,它應該是在能量的引導下,像生命一樣,靈動、可變的。
這個念頭,這個執念,支撐著他走過了那段最黑暗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