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臨州城裡頭,但凡是兜裡有幾個銀錢,臉上有點油光的,提起王多財王老爺,沒有不暗地裡把嘴角撇到耳根後頭的。為啥?嫌他土唄,嫌他暴發得恨不得把“老子有錢”四個鎏金大字刻在門牙上。這王老爺呢,偏生最恨彆人說他沒文化,近來不知從哪個落魄師爺那兒聽來個成語——“翥鳳翔鸞”,哎喲,可了不得,覺得這四字兒念起來是珠圓玉潤,寫出來必定是氣象萬千,高端,雅致,正配他這新蓋的、足足三層、恨不得用金磚砌牆的“聚仙樓”。
“聽著,”王老爺腆著富態的肚子,手指頭敲著花梨木的桌麵,對垂手侍立的管家吩咐,“我這酒樓牌匾,就得用這四個字!去,把天底下最好的書法先生給我請來!錢?哼,老爺我彆的沒有,就錢多!”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沒過半月,管家還真請來了兩位書法界頂尖兒的人物。
一位是北地的張大師,名逸,號“鬆濤居士”。此人身形魁梧,滿麵虯髯,目光如電,據說寫字前必先飲三碗烈酒,運起筆來如壯士舞劍,大喝連連,墨點子能濺出一丈開外。他主張書法之道,在於一個“勢”字,如黃河奔騰,似泰山壓頂。
另一位是南方的李大師,名清,號“竹溪散人”。這位則清臒儒雅,三縷長須,說話慢聲細氣,寫字時必要焚一爐幽蘭香,閉目凝神半晌,方才提筆,落筆如蜻蜓點水,悄無聲息。他堅持書法之妙,在於一個“韻”字,若江南煙雨,似空穀幽泉。
兩位大師被恭恭敬敬地請進王府,王老爺指著那寬敞得能跑馬的大廳裡早已備好的巨幅宣紙牆,以及旁邊一溜兒排開、大小小幾十個硯台裡新研的、香噴噴的頂級鬆煙墨,把要求說了:“二位,鄙人彆無他求,隻求將這‘翥鳳翔鸞’四字,寫得……嗯,那個,翥得要狠,翔得要妙!總之,要讓人一看,就覺得我這酒樓,它貴!它不凡!”
張大師一聽,虯髯戟張,聲若洪鐘:“東家放心!‘翥’者,飛舉也!鳳乃百鳥之王,飛舉之勢,自當氣吞寰宇,筆力千鈞!看某家為你寫來!”說著就要去搶那最大的一支鬥筆。
“張兄且慢!”李大師輕輕一拂袖,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翔’者,回旋也。鸞乃神女之駕,姿態曼妙,其翔空之態,必是婉轉流暢,風姿綽約。若一味追求剛猛,豈不成了山野莽雀,徒惹方家笑話?”
“嗯?”張大師銅鈴眼一瞪,“李老弟此言差矣!鳳鳴九天,是何等威儀?不用重筆、潑墨,如何顯其王者之氣?輕飄飄的,那還是鳳嗎?那是雞!”
李大師麵色不變,隻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張兄莫要曲解。書法之道,剛柔並濟方為上乘。然‘翥鳳翔鸞’,鸞字在後,點睛之處,正在這‘翔’字之柔美韻味。若前後皆剛,不成體統,若失了韻味,便是匠氣!”
“什麼韻味!扭扭捏捏,那是娘們兒寫字!”張大師唾沫星子開始橫飛。
“哼,莽夫之見,不足與謀!”李大師也來了火氣,聲音拔高了幾分。
王老爺在一旁聽得頭暈,隻覺得兩位大師說得都極有道理,連連擺手:“二位,二位!彆爭了,都對,都對吧!要不……融合一下?”
“融不得!”兩人異口同聲。
張大師梗著脖子:“藝術豈能妥協!”
李大師拂袖轉身:“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老爺這暴發戶的脾氣也上來了,他花了那麼多銀子,可不是來聽人吵架的,把肚子一挺:“嘿!我不管!錢我已經付了定金了!今天這字,你們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就按我的要求來,‘翥’要狠,‘翔’要妙!就在這麵牆上,給我寫!”
這一下,算是捅了馬蜂窩。
張大師氣得哇呀呀大叫:“好!你要狠是吧!某家就寫個最狠的給你看!”說罷,抄起那支最大的鬥筆,飽蘸濃墨,運氣於臂,暴喝一聲:“看筆!”一個虎躍,如猛虎下山,直撲那白牆,揮筆便是一個雷霆萬鈞的“翥”字起筆,那一點落下,真如泰山壓頂,墨跡幾乎透牆而出。
李大師在一旁看得痛心疾首:“庸俗!粗鄙!簡直玷汙斯文!鸞鳥豈能與這等莽夫之鳳為伍!”他也不再客氣,搶上前一步,拈起一支精毫長鋒,蘸了稍淡的墨,身隨腕走,如穿花蝴蝶,口中清斥:“讓開!待我為此鸞點睛!”筆尖靈巧地探向那“翔”字的最後一筆,力求飄逸空靈。
“你敢擾我!”張大師見狀大怒,筆下正寫到“鳳”字那一橫,本是橫掃千軍之勢,見李大師擠來,下意識手腕一抖,那粗壯的橫筆帶著呼嘯的風聲,直愣愣就朝李大師的麵門“翔”了過去。
李大師大驚,急忙側身躲閃,手中毛筆順勢往上一撩,一滴墨汁如暗器般射向張大師的“翥”字。“啪!”一點墨跡,正正印在那鳳頭之上。
“啊呀!我的鳳頭!”張大師心疼得大叫,怒火攻心,想也不想,揮動沾滿墨汁的鬥筆就是一個“力劈華山”,墨瀑如雨,潑向李大師的“鸞”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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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師也急了,使出渾身解數,一支長鋒筆舞得密不透風,既是格擋,又伺機在張大師的筆勢空隙間添上自己認為應有的“婉約”筆畫。
這下可好,大廳裡徹底亂了套。
但見兩位大師,一個如猛張飛,一個似嬌趙雲,在那堵白牆之前戰作一團。張大師的鬥筆潑、灑、砍、砸,墨點橫飛,氣勢磅礴;李大師的長鋒點、戳、挑、抹,線條刁鑽,靈巧非凡。兩人一邊打,一邊罵,筆下卻不停。
“你這莽夫!這一筆當如清風拂柳!”
“你這酸儒!這一捺當似巨斧開山!”
“我的鸞尾!”
“我的鳳翅!”
墨汁濺得他們滿臉滿身,旁邊的桌椅、地毯,乃至王老爺那件新做的蘇繡錦袍上都斑斑點點。王老爺起初是氣得跳腳,後來是心疼他的擺設,再後來,是看傻了。
隻見那雪白的牆上,墨跡縱橫交錯,全無章法。張大師的粗重筆觸和李大師的纖細線條詭異而又和諧地糾纏在一起。那“翥”字,被李大師幾點“婉約”的飛白點綴,竟真如鳳鳥振翅時抖落的璀璨光羽;那“翔”字,因張大師幾道“剛猛”的劈砍,反而有了鸞鳥穿雲破霧的淩厲之勢。四個字歪歪扭扭,東倒西歪,鳳不像鳳,鸞不像鸞,乍一看簡直是鬼畫符,可若凝神細觀,卻隱隱覺得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與奇異的韻律在扭曲的字形間奔騰流動,那鳳仿佛在掙紮著衝天,那鸞似乎在嬉戲著回旋,一種前所未有的、野性的、混亂卻又充滿張力的“勢”與“韻”撲麵而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位大師力竭,同時停手,拄著筆呼哧呼哧喘氣,看著牆上那幅誰也沒預料到的“傑作”,都愣住了。
王老爺指著牆,手指哆嗦,嘴唇發顫,半天才憋出一句:“這……這寫的是個啥?”
就在這時,聞訊趕來的幾位本地真正有名的文人雅士主要是聽說兩位大師在此,想來結交),一進大廳,也被牆上的字震住了。其中一位須發皆白的老學究,盯著那字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忽然渾身顫抖,老淚縱橫:“天意!此乃天意啊!摒棄一切匠氣與法度,純任天然,神意相交!這‘翥鳳翔鸞’,翥出了困獸猶鬥的悲愴,翔出了破繭成蝶的絢爛!神品!這是絕世神品!”
經此老一番點評,這幅誕生於鬥毆、連作者本人都莫名其妙的字,頓時身價百倍。消息傳出,轟動書法界,人人爭相前來觀摩這“天人交戰之作”,譽為“無法之法,書道新境”。
後來嘛,王老爺的“聚仙樓”倒是如期開張了,隻是門口那“翥鳳翔鸞”的牌匾,十個顧客有九個半不認得,剩下半個還念錯。老百姓私下都叫它“鳥打架酒樓”。生意嘛,自然是門可羅雀,沒撐過半年就關了張。
而那幅糊滿了墨跡的牆壁,被王老爺一氣之下命人整個拆下。不久後,在京城一場頂級拍賣會上,這幅被命名為《鬥墨·翥鳳翔鸞圖》的牆壁,被一位神秘的收藏家以天文數字的價格拍走。
據說,落槌的那天,已經破產在家的王多財王老爺,蹲在自家隻剩一半的院子裡,望著天,喃喃自語:“俺就想附庸個風雅……咋就那麼難呢?”而千裡之外的某處,張大師和李大師在一次雅集上重逢,兩人對視一眼,竟同時哈哈大笑,舉杯共飲。
至於那幅字到底好在哪裡?誰知道呢!反正現在,它貴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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