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下午,圖書館放了半天假。
夏小棠拉著卓瑪,走進了喧鬨的百貨商店。
一上午的低落,此刻沉澱為一種奇異的平靜。
也好!她心底澄明:懸著的心終於落地成灰,不必再日夜煎熬了。
“哇哦!小棠!”卓瑪接過那件鮮亮的羊毛衫,眼睛瞪得溜圓,誇張地倒吸一口氣,“這是送給我的??你這是…發財了?還是撿到財神爺了?”她瞥見夏小棠腳邊鼓囊的購物袋,露出的嶄新衣料和雪花膏盒子,嘴巴驚得能塞進一個糌粑團子。
“他給的。”夏小棠言簡意賅,又把一枚精致發卡彆在卓瑪發間。
“他?”卓瑪小心觀察好友神色,“那你們…這是和好了?還是…散夥費?”
“和好?”夏小棠唇角浮起一絲自嘲,指尖輕輕拂過自己洗得發白、領口磨薄的舊外套,“四年,一千四百多個日夜,我省下每一分能省的錢,想著他在異國他鄉不易。結果呢?”
她頓了頓,聲音異常平靜:“感情是這世上最無法靠計算的。現在,這筆賬他想一次性結清了。挺好,賬目兩清。”
她揚了揚手中的袋子,笑容裡透著灑脫,“從今往後,我隻為自己活!”“嘖,”卓瑪咂咂嘴,“那他…跟那個女的?那個狐狸精?板上釘釘了?”
“卓瑪!”夏小棠打斷她,一把抓住好友手腕就往外走,“說好請你下館子!堵上你的嘴!”她強笑著,腳步飛快。
側臉的瞬間,百貨商店明亮的櫥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她眼角一顆滾落的淚珠,晶瑩而短促,迅速被手背抹去。
小小的國營飯館裡,鍋氣蒸騰。夏小棠利落地點了兩大盤金黃焦脆、滋滋作響的鍋貼,香氣四溢。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正式請卓瑪吃飯。
過去四年,她像個苦行僧,一碗素麵都恨不能分兩頓,常靠卓瑪接濟打牙祭。熱氣和油香彌漫。
夏小棠用筷尖撥弄著盤裡的鍋貼,冷靜地敘述了這幾日種種。
沒有哀慟,隻有陳述事實的平靜。
卓瑪聽得眉頭緊鎖,看看那堆象征“補償”的新衣,又看看夏小棠過分鎮定的臉,忍不住放下筷子,“小棠,我的好姐妹,花錢解氣我懂!可你這…一口氣‘彈藥’打光一半?總得留點‘餘糧’過冬啊!”她心疼這近乎報複的揮霍。
“放心,卓瑪。”夏小棠抬頭,目光清亮,“錢,我做了分配。留了一筆實實在在的‘儲備金’。離婚是必然,我得確保之後有獨立生活的資本,不至於狼狽。”她呷了口茶,姿態從容。
“嘿!這還差不多!”卓瑪鬆了口氣,隨即又憤然,“可我就是想不通!他都變心了,為啥不痛快離了?還巴巴送錢?這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嘛!”
夏小棠噗地笑出聲,目光投向窗外幾秒,又轉回:“我猜……第一,道德包袱。用錢補償,減輕他的負疚,自我安慰罷了。其二,時機考量。他如今風頭正勁,‘大科學家’的名聲金貴。‘拋棄糟糠’的汙點,對他形象和事業都是重創。他在等一個更‘合適’的時機…”
“小棠,你好厲害啊!說得頭頭是道的!”卓瑪由衷道。
“最近看了一些心理學的書,開悟了。”夏小棠淡淡一笑。“小棠,”卓瑪看著她,眼神複雜,交織著佩服與心疼,“你這心裡頭…”她指了指夏小棠心口,“真…放下了?”
夏小棠握筷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她沒有立刻回答,隻夾起一隻鍋貼,優雅地蘸了點醋。
滾燙的肉汁在口中化開,她細細品味那鹹鮮,片刻後才緩緩道:“卓瑪,他是我第一眼就喜歡的人啊……”
淚光無聲泛起,一滴,落進醋碗裡,漾開小小的漣漪。“喜歡地…差一點丟了自己…”
“小棠……”
“呸!臭男人!”卓瑪看她這副強撐的冷靜,又氣又疼,“長得像格桑花頂啥用?腦子好使頂啥用?心是冰坨子做的!真不如我們康巴漢子!心裡揣著太陽,認定了的姑娘,風吹雪打都趕不走!哪像這些…哼!”
她氣呼呼地一口吞下整個鍋貼。
聽著好友的怒罵,夏小棠嘴角終於牽起一絲真切、帶著暖意的微笑。“其實,我不怪他,本來…就是我爸爸硬塞給他的……”
“那也沒逼他跟你…那個啊!”她夾起一隻鍋貼,塞進卓瑪嘴裡,堵住她。
“我會好起來的,卓瑪!”她也夾起鍋貼,認真地咬了一口。滾燙依舊,但這一次,她嘗到了焦脆麵皮下,食物本身樸實的香氣。
眼淚或許還會流,但心,已開始一針一線地縫補。
———回到家裡,夏小棠的目光落在散亂在地上的購物袋上。
明明滿載而歸,心頭卻空落得發慌。
視線觸及其中一個嶄新的鞋盒,一絲苦澀的弧度爬上她的嘴角。
終究還是不爭氣……她竟鬼使神差地,為他挑了一雙皮鞋。
自他衣錦還鄉,站上講台那刻起,那雙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解放鞋就烙進了她眼底。幾天了,似乎從未換過……與他如今的身份,格格不入。
她看得出,他還是那個舍不得花錢的許湛。
櫥櫃裡他的衣物少得可憐,那兩件壓箱底的的確良襯衣,四年了依舊挺括潔白,隻因他從未舍得上身……
她恨極了這放不下的執念,又能如何?他是許湛啊。這個名字,早已刻進她年歲的骨縫裡,磨不去。
初見時,他穿著漿洗得發硬卻帶著補丁的襯衫,局促地站在她家客廳。
父親後來輕聲告訴她,許湛是孤兒,靠著國家的助學金才得以完成學業。
有次大雨傾盆,他渾身濕透地趕來,單薄衣衫下的裡衣也清晰可見層層疊疊的補丁,窘迫得耳根通紅。
是母親心軟,取來父親的一件舊襯衣遞給他……
自此,她開始節省零花錢,又以爸爸過生日買禮物為由找媽媽要了一些。毫不猶豫地奔向百貨商店的男裝區。
母親無奈地搖頭:“這件……太新潮了,你爸爸哪裡穿得出去?”她卻執拗地堅持:“不合適……可以給許湛啊……”——那一年,她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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