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賊潰逃帶來的喧囂與狂熱，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鎮民們的感激和敬畏依舊掛在臉上，但生活總要繼續，街麵上逐漸恢複了往日的忙碌，隻是人們交談時，總會不自覺地壓低聲音，目光敬畏地瞟向同福客棧的二樓。
客棧大堂裡，狼藉已被收拾乾淨，那灘熔化的鐵水也被邢捕頭派人小心地鏟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空氣中殘留的那絲若有若無的硫磺味，以及每個人心頭那份難以磨滅的震撼，卻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一切。
佟湘玉抱著失而複得的錢匣子山賊們“捐”出的財物大半充了公，但也留了一小部分補償客棧損失），臉上笑開了花，指揮著夥計們乾活的聲音都透著劫後餘生的輕快。郭芙蓉雖然嘴上還不肯服軟，但給淩霄送飯時，那碗裡的肉片明顯厚實了不少。呂秀才更是逮著空就想往樓上鑽，滿嘴的“道法玄妙”、“天人感應”。
唯獨白展堂，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依舊手腳麻利，笑容滿麵地招呼著客人，擦桌子擺板凳一絲不苟。但那份熱情底下，卻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小心和…疏離。尤其是麵對淩霄時，那份恭敬幾乎到了謹小慎微的地步，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午後，客棧稍微清閒了些。白展堂端著一壺剛沏好的、客棧裡最好的龍井茶，和一碟新做的精致點心，腳步放得極輕，蹭到了淩霄的房門外。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諂媚的笑容，這才輕輕叩響了房門。
“淩…淩道長？”他的聲音比平時柔和了八度，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給您送點茶水解解乏，掌櫃的特意吩咐的，新到的龍井。”
“進來吧。”房裡傳來淩霄平靜的聲音。
白展堂這才推門而入，弓著腰，將托盤輕輕放在桌上，動作輕巧得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偷偷抬眼飛快地瞟了一下——淩霄正盤膝坐在窗下的蒲團上，似乎剛從入定中醒來，眼神清澈平和，身上沒有絲毫迫人的氣勢，就跟個普通的清秀少年沒什麼兩樣。
可越是這樣，白展堂心裡就越是發毛。他可是親眼見過那符籙飛天、地火轟鳴的場麵！這等手段，早已超出了他對“武功”甚至是“奇門遁甲”的認知。這哪是什麼小道士？分明是尊深藏不露的真神！不，甚至可能是…妖怪？
他心裡打著鼓，臉上笑容卻更盛了，一邊斟茶一邊狀似隨意地搭話：“道長，您用茶…嘿，今天可真是多虧了您了！要不是您，我們這客棧…唉，後果不堪設想！您可是我們全鎮的大恩人！”
淩霄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淡淡道：“舉手之勞，白兄不必掛懷。”
“要掛懷！一定要掛懷！”白展堂連忙道，身子又躬低了些，“道長您是高人，行事自然雲淡風輕。可對我們來說，這可是救命之恩啊！”他話鋒一轉，開始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說起來…道長您這身通天徹地的本事，真是…真是讓小的開眼了！不知…尊師是哪座仙山的高真？您這派道法，似乎…似乎不像咱們這地界常見的路數啊？”
他混跡江湖多年，見識廣博，對各門各派的武功、乃至一些旁門左道都有所耳聞，卻從未聽說過哪種功夫能憑空招來火焰，讓人僵死昏迷。這讓他對淩霄的來曆充滿了好奇和警惕。
淩霄抿了口茶，神色不變。他早知道顯露手段後必會引來探究，尤其是白展堂這種老江湖。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向白展堂，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強裝的笑臉，直抵內心。
“山野之人，師門早已避世，名號不足為外人道。”他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深究的意味，“至於道法…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貧道所學，不過是一些粗淺的煉氣修身之法，偶得機緣，略通些許防身小術罷了，並非什麼驚天動地的神通，更無意於江湖紛爭。此次下山，也隻為曆練紅塵，磨礪心境，尋個自在。”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既點明了自己“避世”和“曆練”的立場，又刻意淡化了自身能力的威脅，將一切歸咎於“機緣”和“小術”，語氣淡然超脫，完全符合一個出世修道士的人設。
白展堂聽得心裡直嘀咕。“粗淺防身小術”？您管那叫小術？那咱們練的這幾手三腳貓功夫豈不是連雜耍都不如了？還“無意江湖紛爭”？您一出手就差點把黑風寨二當家嚇尿褲子，這還叫無意？
但他麵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反而露出一副“原來如此，果然高人風範”的欽佩表情，連連點頭：“是是是！道長您心境高遠，非常人所能及！是小人唐突了，唐突了！”他不敢再深問來曆，轉而試探道，“那道長…您接下來有何打算？會在咱們七俠鎮多住些時日嗎？”
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這麼一尊大佛杵在店裡，固然安全，但也讓人寢食難安啊！誰知道他哪天心情不好，或者又招來什麼更厲害的仇家？
淩霄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微不可查地彎了一下：“紅塵何處不修行？暫且小住，隨緣而行吧。”
這話等於沒說。白展堂心裡七上八下，卻也隻得賠著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您儘管住！有什麼需要，隨時吩咐小的！絕不敢怠慢！”
他又殷勤地給淩霄續上茶水，說了幾句閒話，見淩霄似乎沒有再交談的意思，便識趣地躬身告退：“那…道長您歇著，小的就不打擾您清修了。”
退出房門，輕輕帶上。直到走出幾步遠，白展堂才長長籲出一口氣，後背竟又出了一層細汗。他抹了把額頭，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房門。
這道士，說話滴水不漏，深淺根本摸不透。雖然看起來沒什麼惡意，但那份平靜之下隱藏的力量，實在太嚇人了。
“得，這位爺咱可千萬伺候好嘍，絕不能得罪…”他低聲嘀咕著，打定了主意，以後在這位淩道長麵前，必須更加小心謹慎，能躲就躲，絕不招惹。同時，也得提醒掌櫃的和其他人，千萬彆因為人家看著好說話就沒了分寸。
房門內外，兩人隔著一層木板，心思各異。一種微妙而謹慎的平衡，在試探與回應中悄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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