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穀，這名字起得實在。放眼望去，儘是灰黑嶙峋的巨岩，如同被巨斧劈砍過，胡亂堆疊在這片狹長的山隘裡。泥土很少，隻在石縫間掙紮著生出幾叢頑強的、帶著尖刺的灌木，顏色也是灰撲撲的。風在這裡變得不一樣，不再是曠野上的呼嘯，而是在無數岩石間擠壓、碰撞、回旋，發出一種持續不斷的、低啞的嗚咽聲，像是無數亡魂擠在一起，永無休止地哀歎。
越往裡走，那股子寒意就越重，不是身體感覺到的冷，而是直往骨頭縫裡鑽，往心裡頭滲的陰寒。阿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朝淩霄靠近了些。淩霄麵色平靜，目光卻銳利地掃過那些岩石上的痕跡——並非天然風化，那一道道深刻的劃痕，分明是極其淩厲剛猛的兵器或真氣留下的舊傷，時隔多年，那股子慘烈決絕的殺意竟還未完全散去。
就在這時，一聲長嘯毫無征兆地撕裂了穀中的死寂！
那聲音仿佛困在籠中的猛虎，帶著幾乎要崩斷筋骨的憤怒；又像是失去一切的孤狼，對著冷月發出的、泣血般的哀嚎。嘯聲裡裹挾的內力雄渾無匹，震得四周岩壁上的碎石子簌簌滾落，連空氣都跟著震顫起來。
阿朱的臉“唰”一下白了，手猛地捂住了嘴，才沒叫出聲來。是大哥！這聲音她絕不會聽錯！可這聲音裡的痛苦和絕望，卻讓她心肝都在發顫。
淩霄輕輕拉了她一下，兩人借著巨石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向前潛去。繞過一個巨大的彎角，穀地稍顯開闊處的景象，猛地撞入眼簾——
隻見喬峰背對著他們，獨自一人矗立在一塊巨大的、仿佛祭壇般的青黑色岩石上。他高大的背影此刻顯得異常孤寂，甚至有些佝僂，仿佛被無形的千鈞重擔壓垮了脊梁。往日那頂天立地、豪氣乾雲的氣概，此刻蕩然無存，隻剩下無邊無際的蕭索和蒼涼。
他麵前擺著一隻破舊的酒囊，還有幾樣簡單的、看不出本來麵目的祭品。他正將囊中的烈酒，一遍又一遍地、緩慢而鄭重地灑在岩石上。酒水滲入石縫，很快消失不見，隻留下深色的、如同淚痕般的印記。
“爹……娘……”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呼喚，帶著血絲般的沙啞。他又猛地仰起頭，對著灰蒙蒙的天空，發出一聲比剛才更加悲愴的長嘯！這一次，那嘯聲裡不再隻是憤怒，更多的是迷茫，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對命運不公的詰問！
為什麼是他？為何偏偏是他？忠義兩全的父母被中原豪傑伏殺，養父母恩師又因他而死……他活了三十年，篤信的情義、堅持的道義，一夜之間轟然倒塌，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令人作嘔的真相。他究竟是誰？是喬峰？還是蕭峰？是丐幫幫主？還是契丹胡虜？這天地浩大，竟似無他立錐之地！
阿朱看著他那劇烈顫抖的寬厚肩膀，聽著那幾乎不似人聲的痛苦嗚咽，眼淚早已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她從未見過大哥這般模樣，在她心裡，他永遠是那個能扛起一切風雨、能為她遮風擋雨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可現在，她的英雄，正被無形的刀劍切割得遍體鱗傷，獨自在這荒涼絕地舔舐傷口，痛得渾身發抖。
她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抬腳就要不管不顧地衝過去，隻想抱住他，告訴他不是一個人，她還在！
一隻沉穩的手輕輕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阿朱紅著眼眶，焦急地回頭看向淩霄，嘴唇翕動，無聲地祈求：讓我過去，他那麼痛……
淩霄微微搖頭，目光依舊落在遠處喬峰那痛苦不堪的背影上，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阿朱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定人心的力量：“讓他發泄完。這口鬱結於心的悲憤之氣，憋得太久，已成心魔。此時打斷，如同堵截即將決堤的洪流，非但無益，反會傷他更重。讓他哭，讓他吼，讓他把這三十年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倒出來。”
他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有些痛，隻能自己熬過去。旁人……替代不了。”
阿朱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她看著喬峰猛地一拳砸在堅硬的岩石上，拳頭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恍若未覺，隻是肩膀抖得更加厲害。那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聲，一聲聲，像錘子砸在她的心上。
她終於明白了淩霄的意思，淚水流得更凶，卻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再向前一步。隻是那目光，一刻也未曾從那個痛苦的身影上離開，充滿了無儘的疼惜與無力。
穀中的風還在嗚咽，將那悲愴的嘯聲和哭聲傳得很遠，很遠。這片見證了昔日慘劇的岩石穀地，今日又承載了一份新的、幾乎要將人碾碎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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