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的血腥與殺伐氣，終究被遠遠拋在了身後。官道漸寬，塵土的氣息裡，也開始夾雜了炊煙與流水的濕潤味道。越往南行，天地間的景色便如同緩緩展開的畫卷，褪去了塞北的蒼涼粗糲，換上了屬於江南的柔婉筆觸。
淩霄獨行於道，青袍依舊，不惹塵埃。方才與青衣樓的那番衝突，於他而言，不過似清修時偶有飛蟲擾耳，拂去便罷，並未在心中留下多少痕跡。霍休的威脅、那淬毒的弩箭、乃至最後懸於其眉心之前的烏芒……種種種種，皆如雲煙過眼，不及他體內周流不息的先天一炁來得真實不虛。
然而，他並非真的全然忘懷。霍休的出現，恰似一記警鐘，雖未傷他分毫，卻敲醒了一個事實：身懷異術，便如暗夜持炬，縱無心招搖，亦會引來飛蛾與豺狼。在這紛擾的江湖，想要真正的“清淨”，光靠避世隱修，怕是難以為繼。需得有足以震懾一切宵小的實力，或是……徹底融入這紅塵濁世，於萬丈波瀾中，尋得那一葉扁舟的安寧。
他選擇南下姑蘇，並非全然漫無目的。一則，江南風光秀麗，人文鼎盛，或許更利於他這般修道之人體會世間百態，磨礪道心。二則，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名”的參合莊，正在姑蘇太湖之畔。既然與慕容博已結下因果，這漩渦的中心，總該去看上一看。未必是要立刻做些什麼，但知己知彼，總非壞事。
路途不再寂寞。運河上舟楫往來，白帆點點；官道旁茶寮酒肆漸多，挑著時鮮瓜果的農人、背著書箱的學子、走南闖北的行商，絡繹不絕。吳儂軟語取代了北地的豪邁口音，糯糯地飄在風裡，聽得久了，仿佛連心腸都能軟和幾分。
淩霄放緩了腳步，不再似塞外那般疾行。有時會於路旁茶攤歇腳，要一碗最普通的粗茶，聽南來北往的旅人閒聊，從江淮水患說到臨安府的官家軼事，更多的是江湖上的風聞。
“聽說了嗎？丐幫的馬副幫主死得蹊蹺，好像還牽扯到他們之前的喬幫主……”
“嘖嘖，契丹人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噓！小聲點！這事兒水深著呢！”
“……要說近來風頭最盛的，還得是姑蘇慕容家的公子爺，‘南慕容’的名號可是越來越響了！”
“是啊，慕容公子家學淵源，人品俊雅，武功又高，真是謫仙一般的人物……”
“聽說前些日子還在無錫露了麵，指點了幾位江湖前輩的武功呢，那氣度，沒得說！”
聽到“姑蘇慕容”四字，淩霄端茶的手微微一頓。輿論倒是掌控得極好，他心下微哂。那慕容複年紀輕輕，能博得如此大的名聲，除了慕容世家累世積攢的威望與其本身武功確實不俗外，這精心營造聲勢、籠絡人心的手段，隻怕也功不可沒。比起其父慕容博甘於隱在幕後操弄風雲，這位慕容公子，倒是更熱衷於台前的風光。
越接近姑蘇地界，關於慕容氏的談論便越發密集，幾乎到了無人不曉、無人不讚的地步。仿佛這江南武林的靈氣，倒有七分彙聚在了那太湖燕子塢參合莊。
這一日，天色將晚，遠處已能望見姑蘇城郭的輪廓，黑瓦白牆，錯落有致地鋪陳在水網之間，暮色中被夕陽鍍上一層暖金色的光暈，寧靜祥和。運河至此，水波愈發平緩，倒映著岸邊的垂柳與樓閣，宛如一幅精心繪就的水墨畫。
淩霄於城外碼頭旁尋了處乾淨的客棧住下，並未急著入城。他推開臨河的窗，帶著水汽的微風拂麵而來，帶來遠處絲竹管弦的隱約聲響。城中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華的夜景。
他憑窗而立，神識如水銀瀉地，向著那座燈火璀璨的古城緩緩蔓延開去。城中氣息繁雜，尋常百姓的煙火氣、江湖武人的氣血波動、官衙的肅穆之氣……交織在一起。
他的感知略過這些，如同耐心的漁夫，細細篩選著流水中的信息。果然，在城西方向，一片占地極廣、氣派非凡的園林宅邸深處，他捕捉到了幾縷異常隱晦，卻又深沉綿長、帶著獨特陰柔變幻意味的氣息。那氣息與尋常武林中人的剛猛或輕靈迥異，更近乎於……術法之流，卻又駁雜不純，帶著刻意模仿與堆砌的痕跡。
陰陽家的路數？似乎又不全然是。
淩霄收回神識，眸中閃過一絲了然。看來，這姑蘇城，這慕容家，比他預想的還要有趣一些。慕容博能詐死埋名三十年，布下如此大局，其家族根基之地，若說沒有些隱藏的底蘊和秘密，反倒不正常了。
他並未感應到慕容博那般宗師級人物的磅礴氣息，或許其人真的不在此地，或許……有其特殊的隱匿法門。
無論如何，既已至此，便不急在一時。
夜色漸深，河上的畫舫歌聲越發清晰婉轉。淩霄關上窗，隔絕了外間的軟語喧嘩。明日，且入這溫柔富貴之鄉，看看那“南慕容”的盛名之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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