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彆少室山，淩霄並未刻意規劃行程，隻隨心所欲，信步南行。中原腹地，氣候漸暖，與北方的肅殺蒼茫截然不同。阡陌縱橫，水網密布，舟船往來如織，一派江南水鄉的溫潤氣象。他收斂氣息，如同尋常遊方道士，混跡於販夫走卒、文人墨客之間，聽著市井喧囂，觀著人生百態，彆有一番感悟。
這一日，行至太湖之濱的一座小鎮。鎮子不大，卻因毗鄰太湖，得水利之便，頗為富庶安寧。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側白牆黛瓦，偶有藤蔓垂落，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水汽和糕團的甜香，吳儂軟語縈繞耳畔，節奏舒緩，與北方言語的鏗鏘頓挫大異其趣。
淩霄於一株垂柳下的茶攤坐了，要了一壺普通的碧螺春，自斟自飲，目光隨意掃過街道上往來行人。熙攘之中，他的目光卻被不遠處臨河的一座小巧繡坊吸引了片刻。並非繡坊有何特彆，而是坊前站著的一道窈窕身影，讓他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女子身著素雅的藕荷色衣裙，未施粉黛，發髻簡單挽起，僅插著一支玉簪，正低頭與一位捧著繡樣的老嫗輕聲交談。側影纖柔，舉止間卻透著一股以往不曾有的沉靜與獨立。陽光透過柳隙，灑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暈。
竟是王語嫣。
淩霄略感意外。少林大會一彆，本以為這位心思單純、一生係於表哥慕容複的姑娘，會隨著慕容氏的崩塌而消沉頹唐，甚至可能做出什麼傻事。卻不想，竟在此處遇見，而且觀其氣色神態，雖眉宇間仍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輕愁，卻並無多少悲苦絕望之色，反而像是一株經曆過風雨、終於開始學著依靠自己紮根的幽蘭。
這時，王語嫣似與老嫗交代完畢，抬起頭來，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茶攤，恰好與淩霄望來的視線對上。她先是微微一怔，顯然也認出了淩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連忙對身旁一位穿著綠衣、丫鬟打扮的女子阿碧）低聲說了句什麼，便快步向茶攤走來。
“淩……淩霄道長？”王語嫣走到近前，斂衽一禮，聲音依舊輕柔，卻少了從前那種不諳世事的飄忽，多了幾分實在的敬意，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沒想到能在此處遇見道長。”
阿碧也跟了過來，好奇地打量著淩霄，眼中同樣有著敬畏。少林大會的消息早已傳開，她們自然也知道這位看似年輕的青衣道人，實則是連掃地神僧都敬重的高人。
淩霄微微一笑，虛扶一下：“王姑娘，不必多禮。確是巧遇。姑娘近來可好？”他目光溫潤，並無探究之意，隻是尋常問候。
王語嫣請淩霄坐下，自己也在一旁坐了，阿碧則乖巧地站在她身後。王語嫣雙手捧著茶盞，指尖微微用力，沉默了片刻，才輕聲道：“有勞道長掛心。語嫣……還好。”
她頓了頓，仿佛在組織語言，眼神望向河麵上來往的烏篷船，語氣平靜中帶著一絲釋然：“那日之後……表哥他……神智恍惚，不知所蹤。鄧大哥他們四處尋找，也未有消息。參合莊……也回不去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但其中經曆的巨變與心路曆程，可想而知。從眾星捧月的王家小姐、慕容複的表妹，到如今孑然一身，寄居在這小鎮之上。
“我與阿碧在此地盤下了一間小繡坊，”王語嫣繼續道，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意，“我雖不通俗務，但於刺繡女紅還算略知一二，也能識得些花樣。坊裡請了幾位手藝好的繡娘，接些活計，維持生計，倒也……清淨。”
她的話語裡，沒有抱怨，沒有自憐，隻有一種認命後的坦然，以及努力活下去的堅韌。那個滿腦子隻有表哥和武功秘籍、不食人間煙火的王語嫣，似乎真的在學著觸碰真實的地麵。
淩霄頷首，眼中露出一絲讚許：“自食其力，心安理得。姑娘能如此想，如此做，甚好。這世間道路千萬條，未必隻有原先認定的那一條才是歸途。”
王語嫣聞言，身體微微一頓，抬頭看向淩霄，眼中似有波光閃動。這句話，仿佛說到了她心坎裡。她曾經的世界小得隻有慕容複和琅嬛玉洞，如今那座象牙塔崩塌了，她卻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儘管這天地對她而言依舊陌生且充滿挑戰。
“多謝道長點撥。”王語嫣真心實意地道謝，“以往是語嫣執迷了，將一切希望寄托於他人身上，如同攀附大樹的藤蔓，一旦大樹傾頹，便無所依憑。如今……雖然艱難，但每完成一件繡品，每算清一筆賬目，都覺得踏實了些。”
她又簡單說了些繡坊的瑣事，語氣漸漸自然，那份因見到高人而產生的拘謹也淡去了不少。阿碧偶爾插幾句話，主仆二人相依為命的情景，倒也透出幾分暖意。
淩霄靜靜聽著，並未多言，隻是偶爾點頭。他能感覺到，王語嫣心中的執念確實已淡，雖未必完全放下，但至少已不再被其禁錮。這對於她而言，已是新生之始。
茶畢，王語嫣起身告辭，言道坊中還有事務。淩霄亦不多留，隻是在她轉身之際，平和地說了一句：“前路或許仍有坎坷，然心向光明，腳踏實地，自有柳暗花明之時。姑娘保重。”
王語嫣身形一頓，再次回身，深深一福：“語嫣謹記道長教誨。道長恩情，沒齒難忘。”
目送王語嫣和阿碧的身影消失在繡坊門口，淩霄收回目光，將茶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長，融入小鎮溫暖的暮色之中。與王語嫣的這次偶然相逢，如同旅途中的一段插曲，平淡卻真實。見故人安好，且有心向上，他心中亦有一絲寬慰。
江湖風波惡，但總有人在努力地活著，努力地從過往的泥沼中掙脫出來，迎接新生。這本身，便是這紅塵中最動人的風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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