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老魁的風波，如同投入北涼王府這片深潭的石子，漣漪擴散之餘，也讓某些人心中的好奇與探究愈發按捺不住。徐偃兵那日離去前投向假山後的銳利一眼，雖未點破，卻無疑在徐鳳年心中埋下了更深的種子。這位世子殿下，本就對淩霄抱有極大的興趣，經此一事，更是覺得這位看似普通的道人身上，籠罩著一層難以看透的迷霧。
幾日後的一個午後，春陽明媚，稍稍驅散了北地的寒意。徐鳳年未帶隨從，獨自一人來到了淩霄暫居的客院。他今日未著華服，隻一身簡便的青色長衫，少了些許世子的貴氣，倒多了幾分江湖子弟的灑脫，隻是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鬱與算計，依舊清晰可見。
院中，淩霄正坐在一株老槐樹下的石凳上，雙目微闔，似在養神，又似在與天地交鳴。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他那身灰布道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靜謐得仿佛與周遭喧囂隔絕。
徐鳳年放輕腳步，走到近前，並未立刻出聲打擾，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複雜地打量著這位神秘的道人。他見過高人，王府裡就有李義山，江湖上也有各種奇人異士，但從未有一人像淩霄這般，明明站在那裡，卻仿佛與這方天地融為一體，深不可測，又難以捉摸。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淩霄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地看向徐鳳年，仿佛早已知道他的到來。“世子殿下親至，不知有何見教？”
徐鳳年收斂心神，拱了拱手，姿態放得頗低，語氣也帶著幾分真誠的請教意味：“道長，冒昧打擾清修。鳳年近日修煉，偶有滯澀之處，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煩悶。思來想去，府中雖不乏高手，但能如道長這般，言語間直指大道本源的，卻是罕有。故而厚顏前來，望道長不吝指點。”
他沒有繞圈子，直接道明了來意。這並非客套，而是真心求教。隨著修為日深，尤其是在接受了王重樓的大黃庭傳承後，他體內真氣日益磅礴，但控製起來卻總覺得隔了一層，仿佛有力使不出，又仿佛那力量並非完全屬於自己。這種微妙的感覺，困擾他已久。
淩霄看了他一眼，並未直接詢問具體是何種功法、何種招式遇到了瓶頸。到了他這般境界，早已明白，世間萬法，其根源大抵相通。他伸手指了指對麵的石凳：“殿下請坐。修煉之惑，無非‘精’、‘氣’、‘神’三者失調，或是與天地共鳴不足。殿下不妨說說，是感覺氣血運行不暢，還是神魂念頭不通，亦或是……感覺自身與這方天地，格格不入？”
他沒有問招式，沒有問內力運行路線，而是直接切入了最本質的“氣血”、“神魂”、“天地共鳴”。這簡簡單單的幾個詞，聽在徐鳳年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瞬間將他心中那模糊的困擾點破、廓清！
他愣了片刻，隨即眼中爆發出明亮的光彩，急切地說道：“是了！道長所言極是！我……我常感覺體內真氣雖沛然莫禦，意念驅動時，卻如臂使指，總差了那麼一絲圓轉如意。時而覺得氣血奔流過於剛猛，難以精細操控；時而又覺得神魂念頭似乎跟不上真氣的速度，瞻前顧後，難以凝聚……至於與天地共鳴……”他苦笑一下，“身處這王府漩渦，周遭儘是算計與殺伐，心難靜，氣難平，何談共鳴？”
淩霄微微頷首，徐鳳年的問題，正在他預料之中。此子天資聰穎，際遇非凡，但心性複雜，背負太多，又身處權力與殺伐的中心，武道修行難免受到影響。
“殿下可知，江河奔流，看似洶湧，其力卻散；山泉滴石，看似微弱，其勁卻專。”淩霄聲音平和，不疾不徐，“修行之道，亦是如此。非是力量越強越好，而是掌控越精越妙。你感氣血剛猛難控，是因其‘意’未至。意念未至，氣便如無頭之龍，空有蠻力。當以神馭氣，念動則氣隨，如絲縷牽引洪流，方得精細。”
“至於神魂念頭紛雜，瞻前顧後……”淩霄目光深邃地看著他，“此乃心障，非功法之過。殿下心有掛礙，肩負重任，思慮過甚，神魂如何能澄澈如一？當知，修煉亦是修心。心若蒙塵，鏡何以明？有時，退一步，放下些許執念與算計，或許反能看得更清，走得更遠。”
“而與天地共鳴，更非強求可得。”淩霄抬手指向院外天空，“天地無言，滋養萬物。殿下若能暫息心中殺伐之念，權謀之計，靜心感受這陽光之暖，微風之柔，草木之生機，久而久之，自能感受到天地間那磅礴而溫和的力量。共鳴，始於感知，成於契合，而非掠奪與對抗。”
他這番話，依舊沒有涉及任何具體的修煉法門，卻如同撥雲見日，將徐鳳年心中的迷霧層層驅散。他點出了問題的根源在於“掌控”、“心障”與“感知”，並給出了方向性的指引。
徐鳳年聽得如癡如醉，許多以往想不明白的關竅，此刻豁然開朗。他怔怔地坐在石凳上，反複咀嚼著淩霄的話語，隻覺字字珠璣，直叩心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對著淩霄深深一揖，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鄭重和誠懇：“聽道長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更是勝過鳳年自己苦修數年！道長點撥之恩，鳳年沒齒難忘！”
淩霄坦然受了他這一禮，淡然道：“殿下心有靈犀，一點即透，此乃殿下自身慧根，貧道不過順水推舟而已。”
徐鳳年直起身，看著淩霄的目光已徹底不同，充滿了敬佩與感激。他知道，這位道人，絕非尋常意義上的“高人”，其眼界與智慧，已超出了世俗武學的範疇。此番請教，不僅解了他修煉之惑，更仿佛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天地的大門。
他心中已然決定，定要與這位清玄道長，好好結交一番。這北涼的風雲，似乎因為這位道人的到來，變得更加莫測，也……更加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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