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盤桓數日，領略了西湖的瀲灩晴好與空蒙山色，那湖畔煙雨中種下的一縷緣法，也悄然沉澱於心。淩霄並未刻意去追尋什麼，緣起緣滅，自有其時。他離了杭州城，循著水汽愈發充沛、空氣中隱隱傳來的轟鳴之聲，信步東行，不過半日功夫，便已至錢塘江畔。
今日恰是八月十八，傳聞中錢塘江潮最為壯觀的時日。尚未靠近江岸，那萬馬奔騰般的轟鳴便已震耳欲聾，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水汽，帶著江河獨有的腥甜氣息。舉目望去，隻見江岸之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有衣著華貴的士子佳人，在臨時搭建的看台之上憑欄遠眺；有粗布短打的尋常百姓，擠在堤岸高處引頸期盼；更有許多攜刀佩劍的武林人士，散落在人群之中，或抱臂觀望，或低聲議論，顯然也是想借此天地偉力，砥礪自身武道意誌。
喧囂的人聲與天地間那低沉的轟鳴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氛圍，既有俗世的熱鬨，又有麵對自然天威時的渺小與敬畏。
淩霄並未擠入那喧鬨的人群，隻是在遠離人群的一處偏僻江岸礁石上駐足。這裡視野開闊，正對潮水來向，腳下黝黑的礁石曆經千年衝刷，光滑而堅實。
未等多時，但見天際相接之處，一道白線緩緩浮現，初時細不可查，旋即迅速變粗、拉長，如同一條橫亙天地的銀線，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向著江岸滾滾而來！那白線越來越近，轟鳴聲也由遠及近，由低沉變得高亢，最終化為撕裂耳膜的雷霆巨響！
“潮來了！”岸上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與驚歎。
下一瞬，濁浪排空！那不再是簡單的白線，而是一堵高達數丈、宛如水銀鑄就的巨牆，攜帶著億萬噸江水之力，以毀滅一切的姿態，轟然撞擊在江岸與礁石之上！
“轟——！！！”
仿佛天崩地裂！巨大的浪頭砸下，激起千堆雪，漫天水霧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將整個江岸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強大的衝擊力讓大地都在微微顫抖，一些靠得稍近的圍觀者甚至被飛濺的水花打得渾身濕透，驚叫著向後倒退，臉上卻帶著興奮與恐懼交織的潮紅。
江水前赴後繼，一浪高過一浪，如同無數條發怒的白色巨龍，在江中翻滾、咆哮、撞擊，展現著大自然最為原始、最為磅礴的力量。在這股力量麵前，個人的勇武、智謀，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岸邊的武林高手們，有人麵色凝重，似在體悟這巨浪中蘊含的“力”之極致；有人若有所悟，聯想自身武學，比劃著招式；更有人被這天地之威所懾，心神搖曳，難以自持。
而淩霄，依舊靜靜立於那塊巨大的礁石之上。
他沒有運功抵擋，也沒有避開那撲麵而來的水汽與零星浪花。他就那樣站著，任由冰冷的江水打濕他的衣襟，感受著那沛然莫禦的力量從腳下傳來，震動著他的骨骼，洗滌著他的神魂。
他的目光，並未局限於浪花的形態與力量的強弱，而是穿透了表象，去“看”那推動這億萬噸江水奔流不息的內在“勢”，去“聽”那潮汐起落與月亮、與地脈、與這方天地規則的共鳴。
在這極致的“動”與“剛”之中，他仿佛看到了“靜”與“柔”的影子。浪潮拍岸，粉身碎骨，看似剛猛無儔，但其本質，依舊是“水”。水無常形，隨方就圓，可剛可柔。這毀天滅地的巨浪，終會平息，複歸平靜的江流，滋養萬物，這便是“柔”。動與靜，剛與柔，生與滅，在這潮起潮落間，循環往複，對立而又統一，共同構成了這天地至理。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不再用肉眼去看，而是以心神去體悟。體內那浩如煙海的合道之力，似乎也隨著這潮汐的韻律，開始以一種更加玄妙、更加自然的方式緩緩流轉。以往許多關於力量運用的細微滯澀之處，在這天地偉力的“演示”下，竟豁然開朗。
地煞術中的“禁水”，並非強行對抗，而是理解水之本性，順勢引導；“履水”亦非蠻力踩踏，而是身融水性，如履平地；“借風”呼雨，更需明悟風、水、氣之間的相生相化之理。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波潮水漸漸平息，江麵恢複了些許寧靜，隻剩下渾濁的江水打著旋兒緩緩退去時，淩霄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眸中清澈依舊，卻仿佛倒映著剛才那萬鈞波濤的痕跡，更深邃了幾分。他周身的氣息愈發內斂，幾乎與這江岸、這天地融為一體。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濕潤的青衫下擺，又望向那依舊洶湧但已不複之前狂暴的江麵，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了然的微笑。
此行不虛。
紅塵煉心，天地萬物，皆可為師。
這錢塘江潮，讓他對“水”之大道的理解，對“動”與“靜”、“剛”與“柔”的辯證，又深了一層。神通術法，不過是“道”之末節，明悟其背後的“理”，方是根本。
他轉身，離開礁石，身影在逐漸散去的人群與水汽中，漸行漸遠。
下一段路，或許該去北方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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