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通明，因果圓滿。淩霄清晰地感知到，自身與此方天地的聯係，正在發生著一種微妙而不可逆的變化。並非排斥，而是一種圓滿後的“鬆動”，仿佛果實成熟，即將脫離枝頭，又似遊子遠行，終要告彆故園。那來自九天之上的、清靈而高遠的牽引感，一日強過一日，如同潮汐，規律而堅定地拍打著他的靈台。
他知道，時候到了。
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未曾與近在昆侖的徐鳳年、張三豐等人告彆，在一個暮色四合的黃昏，他悄然離開了這座承載了太多記憶與犧牲的聖山。身形幾個閃爍，便已跨越千山萬水，再出現時，已立於那座熟悉的山頭。
山風依舊，林濤如昔。
眼前，是那座他穿越之初便棲身的、後來被修葺過卻依舊保持著古樸風貌的小小道觀。青瓦白牆，掩映在幾株蒼勁的古鬆下，門前石階縫隙裡，幾叢野草頑強地探出頭，在晚風中輕輕搖曳。這裡，是起點，或許，也將是此界旅程的終點。
他推開那扇虛掩的、發出輕微“吱呀”聲的木門，院中打掃得乾乾淨淨，香爐冰冷，顯然新任的那位年輕觀主並未常住於此，或許正秉承著他的訓誡，雲遊四方，曆練道心去了。這樣很好。
他漫步於小小的庭院中，指尖拂過那口古井冰涼的井沿，撫過那棵他當年親手種下、如今已亭亭如蓋的銀杏樹，目光掃過每一寸熟悉的景象。沒有施展任何法術，隻是如同一個最尋常的歸人，用腳步丈量著這片最初的淨土。
夜色漸濃，一輪皎潔的明月爬上中天，清輝灑滿院落，如同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銀霜。萬籟俱寂，唯有蟲鳴唧唧，更添幽靜。
然而，這份寂靜並未持續太久。
一陣輕微而雜遝的腳步聲，伴隨著些許壓抑著的喘息和低語，由遠及近，打破了山夜的寧靜。
淩霄並未感到意外，似乎早已料到。他緩緩轉身，麵向那扇小小的觀門。
首先踏著月光進來的，是一身便服、手裡卻極不協調地提著兩個碩大酒壇的徐鳳年。他臉上帶著一路疾馳後的紅暈，將酒壇往石階上一墩，發出沉悶的響聲，咧嘴笑道：“他娘的，緊趕慢趕，總算沒來晚！就知道你這家夥肯定舍不得這破道觀，要溜也得從這兒溜！”
緊接著，一襲紅影如同鬼魅般翻過牆頭，輕巧落地，正是陸小鳳。他手裡拎著一個油紙包，香氣四溢，顯然是剛出爐的江南醬鴨。他摸著兩撇胡子，得意道：“我就說我的鼻子最靈，隔著八百裡都能聞見告彆宴的味道。喏，下酒菜！”
“阿彌陀佛，小僧不請自來，叨擾了。”無心雙手合十，自陰影中緩步走出，臉上帶著他那特有的、似笑非笑的通透神情。
“淩道友飛升在即，貧道特來送行。”張三豐拂塵輕擺，仙風道骨，飄然而至。
隨後，白展堂扶著佟湘玉，郭芙蓉拉著呂秀才，莫小貝蹦蹦跳跳，同福客棧一行人竟也來了不少。無情端坐輪椅，由鐵手推著，安靜地出現在門口。李淳罡抱著劍，倚在門框上，依舊是那副懶洋洋卻又洞察一切的模樣。司空長風、百裡東君、葉孤城、西門吹雪……一位位熟悉的麵孔，竟在這夜深人靜之時，不約而同地，彙聚到了這小小的山間道觀。
他們互相看了看，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了然與不舍，隨即相視一笑，一切儘在不言中。沒有人問淩霄為何不告而彆，也沒有人問他具體何時離開。有些事，心照不宣。
小小的庭院，頓時顯得有些擁擠，卻也瞬間充滿了生氣。
“還愣著乾什麼？擺開擺開！”徐鳳年嚷嚷著，拍開酒壇的泥封，濃鬱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那是北涼最烈的燒刀子。
眾人哄笑著，七手八腳地將院中的石桌石凳擦淨，陸小鳳帶來的醬鴨、白展堂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幾碟小菜擺上，酒碗不夠，便用茶杯、甚至直接用酒壇輪著喝。
沒有過多的言語，沒有離彆的愁緒，甚至沒有談論剛剛過去的那場浩劫。眾人圍坐，一如往昔在江湖偶遇，在客棧共飲。
酒碗相碰，發出清脆或沉悶的響聲。
徐鳳年仰頭灌下一大口，哈著酒氣道：“老淩，去了上頭，要是酒不好喝，記得托個夢，老子給你燒點過去！”
陸小鳳笑道：“我看他是惦記著上去找仙女，早把咱們這些糙老爺們忘了。”
“胡說！”郭芙蓉一拍桌子，“道長才不是那種人！”
呂秀才扶了扶眼鏡，文縐縐地道：“此去雲漢渺渺，仙路迢迢，望君珍重。”
佟湘玉操著方言：“走好嗷，額們都會想你的……”
李淳罡隻是舉起酒碗，對淩霄示意了一下，一飲而儘。
張三豐含笑不語，以茶代酒，微微頷首。
無心低宣佛號，眸光清澈，仿佛已看透聚散離合。
淩霄看著這一張張鮮活的麵孔，聽著這些或豪邁、或調侃、或真摯的話語，心中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牽掛，也在這喧囂與溫暖中悄然化去。他笑著，與他們一同飲酒，聽著他們吹牛，看著他們打鬨，仿佛這隻是無數個平凡夜晚中的一個。
月色如水，靜靜流淌在眾人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
酒至半酣，喧鬨聲漸漸低了下去。眾人都有些微醺，或靠或坐，望著天邊那輪明月，享受著這暴風雨後難得的寧靜與相聚。
淩霄放下酒碗，目光緩緩掃過每一位朋友的臉龐，仿佛要將他們的樣子，牢牢刻印在神魂深處。
他沒有說話，隻是站起身，對著眾人，拱手，深深一揖。
一切情誼與感慨，儘在這無言的一揖之中。
眾人安靜下來，紛紛起身還禮。月光下，他們的眼神複雜，有祝福，有不舍，更有一種見證傳奇的榮光。
淩霄直起身，臉上露出釋然而溫暖的笑容，如同月光般澄澈。他看著這群生死與共的朋友，看著這片他守護過的紅塵。
此間事了，因果已了。
此間紅塵，他已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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