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暖閣的冰盆裡,整塊的硝石正滋滋冒著白氣,把周遭的暑氣逼退三尺。
朱厚照脫了外袍,隻穿件月白中單,手裡捏著塊冰鎮的酸梅湯,看著窗台上蔫頭耷腦的茉莉。
這幾日暑氣盛,連禦花園的花草都打了蔫,倒襯得他案上那幅《九邊圖》愈發醒目。
“皇爺,韓文在殿外候著了。”
張永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裡捧著盤剛切好的西瓜,紅瓤黑籽,看著就解暑。
朱厚照把酸梅湯碗往案上一放,冰碴子碰撞的脆響在靜夜裡格外清晰:
“讓他進來。”
他特意叮囑,
“彆讓他行禮,天熱,折騰。”
韓文進來時,額頭上的汗珠子正順著皺紋往下淌,藏青色的官袍後背濕了一大片。
他剛在戶部核完賬,聽說皇爺深夜傳召,心裡咯噔一下,還以為劉健的案子又出了什麼岔子,一路上腿肚子都在轉筋。
“老臣韓文,參見陛下。”
他剛要跪下,就被朱厚照擺手攔住。
“坐。”
朱厚照指了指冰盆旁的椅子,
“張伴伴,給韓大人倒碗酸梅湯,冰鎮的。”
韓文謝了恩,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隻沾了個椅邊。
他偷瞄著朱厚照,見年輕的皇帝正用銀簽紮著西瓜吃,神情隨意得像在跟同僚聊天,心裡更沒底了——皇爺這時候找他,絕不是拉家常。
“韓大人在戶部待了多少年了?”
朱厚照忽然開口,把一盤西瓜推到他麵前。
“回陛下,老臣從成化二十一年入戶部,算到今年,整二十年了。”
韓文拿起銀簽,卻沒敢吃,隻是捏在手裡把玩。
“二十年啊。”
朱厚照感慨道,
“夠久了。那你說說,戶部最大的毛病是什麼?”
韓文心裡一動,這是要考較他?
他定了定神,朗聲道:
“回陛下,戶部最大的毛病,是‘積’。”
“積欠的稅銀、積弊的漕運、積年的虧空……這些都是孝宗爺在位時想改卻沒改成的,不是先帝沒魄力,是牽扯太廣,一動就怕傷了根本。”
“說得好。”
朱厚照拊掌,
“‘積’字說得透徹。那你覺得,為什麼改不動?”
韓文的汗又下來了,他知道這話說深了容易得罪人,可看著朱厚照坦蕩的眼神,還是硬著頭皮道:
“因為……因為文官集團盤根錯節。”
“改稅銀,動了地方官的奶酪;改漕運,礙了江南士紳的利益;就算想裁幾個冗餘的小官,都有一大幫人出來說情——他們抱團,陛下想動,難。”
“所以啊,”
朱厚照放下銀簽,身體微微前傾,
“朕想搞個新機構,專管這些‘積’事。”
“不用六部的人,不用內閣的人,就用朕信得過的,直接對朕負責。”
“他們隻乾活,不摻和那些文官的彎彎繞,你覺得怎麼樣?”
韓文的手猛地一顫,銀簽“當啷”掉在盤子裡。
新機構?繞過六部內閣?這……這是要刨文官的根啊!
“陛下,這……這怕是不妥!”
他霍然起身,忘了君臣禮儀,
“太宗爺設內閣,就是為了輔佐皇帝處理政務,六部更是國之基石!”
“若是繞開他們另起爐灶,豈不是違背祖製?”
“祖製?”
朱厚照挑眉,
“太宗爺設內閣,是因為當年事多,一個人忙不過來。現在呢?內閣成了文官抱團的幌子,六部成了互相推諉的衙門——這也叫祖製?”
“韓文,你摸著良心說,去年河南賑災,戶部的銀子卡在兵部沒撥下去,是不是因為兩個部的侍郎互相看不順眼?”
“前年漕運改道,明明能省三十萬兩,是不是因為江南的文官怕傷了自家田產,硬生生給攪黃了?”
韓文被問得啞口無言,那些事他都知道,甚至還親自去協調過,可文官之間的派係傾軋,哪是他一個戶部尚書能掰過來的?
“陛下的意思,老臣懂。”
他定了定神,聲音裡帶著哀求,
“可文官集團是大明的骨架啊!您剛登基就辦了劉健、謝遷,已經讓天下文官人心惶惶,要是再另起爐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