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的晨霧還沒散儘,張升就捧著錦盒站在了坤寧宮暖閣外。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錦盒裡的新賬目和秀女名單,重得像塊燒紅的烙鐵。
小太監通報的間隙,張升忍不住掀開盒蓋瞥了一眼。
賬目上的“三萬兩”被紅筆圈得醒目,比原先的十萬兩砍去了七成。
每一筆都標注著“車馬費三百兩”“綢緞錢五百兩”。
連宮宴用的蔬菜采購價都寫得清清楚楚。
而秀女名單上,士大夫之女隻剩下三個,其餘十個全換成了“順天府民女張氏”“河間府織戶之女李氏”這類民間女子。
“張尚書,陛下讓您進去。”
小太監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
張升深吸一口氣,理了理皺巴巴的官袍,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暖閣。
暖閣裡茶香嫋嫋,朱厚照正坐在案前翻著都察院的督查簡報。
見他進來,隻是抬了抬眼,指了指案旁的空位。
“坐吧,東西帶來了?”
“回陛下,臣……臣把重新核算的賬目和擬定的秀女名單帶來了,請陛下過目。”
張升連忙躬身,雙手將錦盒舉過頭頂,胳膊卻控製不住地發顫。
張永上前接過錦盒,剛要打開,就被朱厚照擺手製止。
“先放那兒吧,朕有話問你。”
他放下手裡的簡報,手指在案上輕輕敲擊,目光落在張升臉上。
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張尚書,朕問你,皇後的娘家人封爵,這規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張升愣了一下,心裡咯噔一下。
陛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難道是對新名單裡的民間女子不滿意,想追究外戚背景?
“回陛下,外戚封爵始於仁宗爺朝,當時仁宗爺冊封張皇後,追封其父親張麒為彭城伯,此後便成了慣例。”
“慣例?”
朱厚照冷笑一聲,身體微微前傾,眼神裡多了幾分銳利。
“朕這兩天翻了《明實錄》,太祖爺和太宗爺在位時,皇後的外戚彆說封爵,連入朝為官都要嚴格考核,怎麼到了仁宗爺這兒,就成了‘慣例’?”
張升心裡暗道不好,陛下這是要翻舊賬。
連忙解釋。
“陛下,仁宗爺仁厚,念及皇後辛勞,才破例封爵,後世先帝也都依循此例,算是對後族的恩典。”
“恩典?”
朱厚照猛地一拍案,茶水濺出杯沿,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墨漬。
“朕看是禍根!外戚憑什麼封爵?他們沒在戰場上立過功,沒在朝堂上辦過實事,就因為是皇後的家人,就能拿著朝廷的俸祿,占著世襲的爵位?”
他站起身,走到輿圖前,手指重重戳在“京師”二字上。
“朕的外公是國子監生,勉強算士大夫,母後賢惠,可朕的兩個舅舅呢?強占民田、收受賄賂,把百姓逼得家破人亡,這就是‘恩典’養出來的外戚?”
“還有英宗爺朝的孫太後外戚,借著爵位把持漕運,貪墨的銀子能堆成山,最後還不是要朕來收拾爛攤子?”
張升嚇得連忙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在青磚上,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陛下這話直指外戚乾政的要害,比昨天問責“插手後宮”還要嚴重,這是要動“祖製慣例”的根基啊!
“陛下息怒!臣……臣愚昧,未曾想過外戚封爵的隱患,還請陛下明示!”
朱厚照轉過身,目光掃過匍匐在地的張升,語氣漸漸緩和下來,卻依舊帶著斬釘截鐵的堅定。
“朕這兩天想清楚了,大明的爵位,是給有功之臣的,是獎勵那些保家衛國、為民辦事的人,不是給外戚的‘福利待遇’。”
“外戚的吃穿用度,朕自會照顧,給他們良田、宅院,都沒問題,這是朕的私事;但爵位是大明的公器,是朝廷的臉麵,絕不能私相授受,更不能讓外戚借著爵位乾預朝政!”
他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像是在宣告一個新的時代。
“從朕開始,皇後的外戚,一律不得封爵!之前先帝冊封的外戚爵位,朕會讓人去查,要是他們安分守己,沒危害大明,那爵位就留著,但不許世襲;要是查出來有貪腐、乾政的劣跡,朕不僅要收回爵位,還要追究他們的罪責!”
張升徹底懵了,趴在地上半天沒反應過來。
陛下這是要乾多大的事啊!不僅打破了近百年的慣例,還要清查前朝外戚的舊賬,這要是真推行下去,不知道要得罪多少皇親國戚和依附外戚的官員!
他想開口勸阻,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昨天陛下懟“祖製”的狠勁還曆曆在目,現在再提“慣例”,無疑是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