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寒風裹著長江江麵的濕冷,像無數根細針,穿透官紳的錦袍、百姓的粗布襖,直往骨髓裡鑽。可南京城裡,比這嚴寒更刺骨的,是北方源源不斷傳來的噩耗——大同告急、宣府失陷的軍報,隔著千裡仍帶著血味;更讓人窒息的,是朝野間日益濃重的絕望氣息,官員議事時垂首沉默,街巷百姓談及北地便掩麵歎息,連秦淮河上的畫舫笙歌,都透著幾分強撐的蕭瑟。
太原城破,代州失守,潞安府的告急文書更是三刻一封——大順軍的兵鋒如燎原野火,燒過晉地的山川城池,將山西大半土地卷入戰火。那麵“闖”字大旗所到之處,州縣接連陷落,昔日拱衛京畿的屏障節節崩摧,兵鋒正步步逼近那座懸在所有人命運之上的孤城——北京。
南京的朝會上,再無人拍案高呼“立刻北上勤王”。殘酷的現實像一堵冰冷的鐵牆,硬生生堵死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呐喊。殿內隻剩死一般的沉寂,偶有官員開口,也隻是圍繞“如何加固江淮防線”“怎樣安撫流民以免生亂”的話題,聲音低沉得幾乎要被殿外的寒風吞沒。一種“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的無力感,像潮霧般漫過每個人的心頭,壓得人連呼吸都覺沉重。
但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與絕望中,皇城西苑之內,卻湧動著一股與外界格格不入的喧囂——武英營士卒的操練呐喊、燧發槍連環射擊的爆響、高爐鼓風機的轟鳴交織在一起,連空氣裡都飄著鐵器淬火的灼熱氣息,透著一股咬牙硬撐的生機。
武英營的校場上,孫傳庭的嗬斥聲、士卒整齊的腳步聲、燧發槍連環的轟鳴聲,交織成一曲緊張又透著力量的樂章。這支經擴充已達一千五百人的隊伍,正借著孫傳庭近乎嚴苛的整訓脫胎換骨——隊列行進時,步伐雖未全然齊整,卻已褪去往日散漫,透出幾分森然的紀律感;火器射擊訓練中,裝填火藥、架槍瞄準、扣動扳機的動作,在千百次捶打下愈發流暢,連啞火的概率都肉眼可見地降低。
孫傳庭披著件厚重的舊鬥篷,臉色仍帶著病態的蒼白,寒風裡時不時要按住胸口,發出幾聲壓抑的低咳。可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銳利地掃過校場上的每一處細節——哪個士卒裝填火藥慢了半拍,哪隊交替掩護時出了空隙,都逃不過他的視線。
他已不滿足於打磨整體陣型,更多精力全放在了小隊戰術的磨合上。馬道旁的土坡前,他親自示範如何依托地形架設拒馬;火器射擊間隙,他拎著馬鞭講解“前隊射擊、後隊裝填”的銜接要訣;甚至模擬敵軍步騎衝擊的場景,手把手教士卒在齊射後如何快速結陣、用長槍補上火器的空檔。那些年與流寇周旋、同韃虜血戰的經驗,被他拆成一個個具體的戰術動作,毫無保留地傾注進日複一日的訓練裡。
“快!快!裝填完畢者,立刻瞄準!記死你們的輪次!”孫傳庭沙啞卻有力的吼聲,裹著寒風在校場上回蕩。
士卒們額角的汗水混著塵土往下淌,浸透了粗布號服,可眼神裡已沒了最初的茫然與散漫——取而代之的,是被日複一日的嚴苛紀律、千百遍的重複操練磨出的堅忍。有人手指僵硬地攥著火槍,餘光掃過身旁同樣緊繃著脊背的袍澤,雖未言語,卻隱隱生出了幾分“同隊共陣”的信任。
與此同時,文華殿後的格物院區域,氣氛更是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最大的那座改良高爐,正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熾熱的氣浪裹著鐵腥味翻湧而出,即便在寒冬的室外,也能灼得人皮膚發緊。工匠們圍著通紅的爐火忙碌,衣襟敞開著,臉上被火光映得亮堂堂,豆大的汗水順著臉頰淌下,剛落到衣襟上,便“滋啦”一聲化作白霧。
宋應星穿梭在熔爐與工具架之間,灰布長衫上沾著不少鐵屑與炭灰。他時而蹲下身,手指捏起新燒製的耐火磚樣品,對著光仔細查看紋路;時而拽住正調試鑽床的趙匠頭,眉頭緊鎖地爭論——手裡還攥著張草圖,筆尖指著槍管鑽孔夾具的卡扣位置,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顫。
“成了!宋先生!殿下!這一爐,成了!”一個滿臉煙灰的年輕工匠,連手都顧不上擦,高高舉著一塊剛冷卻的鋼錠衝了過來——那鋼錠泛著冷冽的幽藍光澤,表麵光滑得幾乎能映出人影。他跑到宋應星與前來視察的朱慈烺麵前,聲音因極致的激動而發顫,連帶著手裡的鋼錠都微微晃動。
朱慈烺伸手接過那沉甸甸的鋼錠,指尖瞬間傳來金屬特有的冰冷觸感,可一股滾燙的熱流卻順著掌心直湧心頭。他借著工坊的火光仔細端詳——這鋼錠的質地比之前的樣品細膩太多,表麵沒有絲毫砂眼,斷麵的紋路均勻又致密,連泛著的幽藍光澤都透著股緊實的力量感。
“好!”朱慈烺重重拍了拍那年輕工匠的肩膀,掌心的力道透著難掩的振奮。他隨即轉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宋應星,聲音裡帶著急切卻沉穩的期待:“宋先生,有了這等質地的鋼錠,距離燧發槍槍管量產,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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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應星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眼底雖布著血絲,卻亮著難掩的興奮:“殿下,新配比的耐火泥效果遠超預期!這高爐已連續運轉五日,未出大的故障!”他頓了頓,語氣愈發篤定,“隻要木炭、鐵礦等燃料物料能跟上,每日產出的合格鋼水,足夠打造三十支槍管!”
話鋒一轉,他的眉頭又擰了起來,語氣添了幾分凝重:“隻是這槍管鑽孔,仍是難題——即便用上了新製的木質夾具固定槍坯,工匠們手工鑽孔的效率依舊太低,且鑽出的槍管內壁不夠光滑,最終的良品率,目前還不到四成。”
“四成?這已比之前好太多了!”朱慈烺語氣果決,沒有半分猶豫,“先不管良品率高低,即日起,格物院全力趕製槍管毛坯,能出多少是多少!”
他話鋒一沉,又補了道硬令:“另外,把院裡最好的鑽工全集中起來,專攻鑽孔工藝!你去傳我話——從今日起,每鑽成一支合格槍管,賞銀直接加倍!隻要能提效率、提良品率,賞錢上,本王絕不虧待他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格物院的工匠們像是被點燃了鬥誌,連歇息都在琢磨鑽孔技巧——年輕工匠攥著鑽杆,手心磨出血泡也不肯換;老匠人則圍著鑽床,反複調整夾具角度,試圖找到更省力的法子。
燧發槍的零件就在這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中慢慢成型:泛著冷光的槍管、打磨光滑的槍托、咬合精準的擊發簧片……雖每一步都慢得像在與時間較勁,卻穩穩地朝著“量產”的目標,一步一步堅定邁進。
然而,就在這緊鑼密鼓、有序推進的備戰節奏裡,一場毫無征兆的危機驟然降臨,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直插南京防務的要害,幾乎要將朱慈烺連日來的心血與努力,儘數毀於一旦。
臘月的一個深夜,南京城早已施行宵禁,連巡夜的更夫腳步聲都透著幾分沉寂,皇城內更是一片靜謐。突然,西苑武英營駐地東側猛地竄起一道火光,緊接著“劈啪”的燃燒聲刺破夜空——火借著凜冽的夜風,像發狂的猛獸般迅速蔓延,直撲向那幾座關鍵庫房:裡麵不僅存放著武英營近半的糧草,還有格物院剛趕製出的一批燧發槍零件與合格鋼材!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保護庫房!”
淒厲的救火鑼聲混著“走水了!”的呼喊聲,瞬間劃破死寂的夜空。整個西苑像被捅翻的蜂巢,瞬間亂成一團——士卒們從營房中跌撞衝出,有的隻披了件單衣,有的赤著腳,臉上滿是驚慌失措;值守軍官扯著嗓子嘶吼,試圖將人聚攏成隊,可火勢借著風勢越燒越猛,水桶、麻布等救火工具寥寥無幾,指揮又亂作一團,場麵很快陷入失控,隻能眼睜睜看著火焰舔舐著庫房的木梁。
朱慈烺被王公公急促的呼喊從睡夢中驚醒,聽聞西苑失火,他連朝服都未來得及穿戴整齊,隻披了件外袍便快步趕往現場。抵達時,映入眼簾的正是一片混亂——士卒四散奔逃,火光染紅夜空,他那張本就緊繃的臉,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瞬間變得鐵青。
“孫督師呢?!”他厲聲問道。
“督師……督師已經先一步趕去火場了!”一名侍衛滿頭大汗地奔到朱慈烺麵前,氣息急促地回報,“他剛到就下了令,讓張僉事立刻控製營門,隻許人進、不許人出,還說……還說任何人敢擅離崗位,一律格殺勿論!”
朱慈烺心中一凜——孫傳庭的反應竟如此之快!他當即轉身,語氣果決地對王公公下令:“立刻調東宮侍衛,全麵封鎖西苑所有出入口!沒有本王的手令,彆說人,就算一隻蒼蠅也不準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