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諸位愛卿,憂國之心,本王知曉。”朱慈烺的聲音在死寂的殿中響起,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然,孫督師此刻仍在太醫救治之下,太醫院尚未言其不治。”他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眾人,語氣淡淡卻帶著無形的壓力:“此時便急著議他的繼任之人,是否……為時過早?再者,主帥尚在彌留,臣子卻先謀其位——這,算得是恪守臣子之道嗎?”
他輕飄飄一句話,便將“推舉”定性為了“詛咒主帥”,讓那些跳得最歡的官員臉色頓時一僵。
“至於魏國公、忻城伯,”朱慈烺的目光緩緩轉向勳貴班列,落在垂首肅立的徐弘基與趙之龍身上。二人被這道目光掃到,肩背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顫,垂在身側的手悄然攥緊了朝服下擺。“二位皆是國之勳戚,論家世聲望,確屬朝廷棟梁。”他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話鋒卻陡然一轉,“但京營整訓、武英營編練,自始至終是孫督師一手操持——軍中章程如何定、將士習性如何摸、糧草軍械如何調度,其間盤根錯節,唯有他最是清楚。”稍作停頓,朱慈烺目光掃過殿中欲言又止的群臣,一字一句道:“此時驟然換將,新帥既需磨合軍心,又要理清舊務,北境清軍卻不會給我們喘息之機。這般折騰,恐非但不能安軍,反倒會讓營中亂象叢生,給建虜可乘之機。”
他話音稍頓,原本平靜的語氣驟然轉冷,如寒鐵落地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殿中炸響:“孫督師病重期間,南京戎政,由本王親領!”一句話擲地有聲,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細碎的議論。朱慈烺目光再掃群臣,繼續下令:“武英營一應事務,暫由史可法代行,其持本王令箭,可節製沿江諸軍;京營則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韓讚周,協同留守參將共同署理,凡調兵、操練之事,需二人聯署方可生效!”最後,他眼神陡然淩厲,掃過那些神色閃爍的勳貴與官員,字字如刀:“各部需恪儘職守,不得有半分推諉延誤!自今日起,凡有散布謠言、動搖軍心、擅離職守者——”他加重語氣,“無論官職高低、出身貴賤,一律軍法從事,絕不姑息!”
他沒給任何人插手機權的餘地,直接以監國的最高權威,將南京兵權牢牢攥在自己掌心——親領戎政定下調子,再讓史可法代掌武英營、韓讚周協理京營,一環扣一環,堵死了勳貴們覬覦兵權的口子。尤其將內廷太監韓讚周推到協理京營的位置,更是出人意料的一步棋:這既是用韓讚周的忠誠製衡京營裡的舊勳勢力,防止他們趁機作亂;更是明晃晃的強硬警告——誰若敢在軍權上動心思,他便不惜啟用內廷力量,也要守住這大明最後的軍事根基。
朝堂之上,瞬間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仿佛被凍結。方才還拍案陳詞、氣勢洶洶的官員們,像是驟然被掐住了脖子,張著嘴卻說不出半個字,臉色由紅轉青、再泛白,青白交錯間滿是僵滯。徐弘基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著,指節泛白;趙之龍下頜緊繃,低垂的臉上肌肉隱隱抽搐。二人眼底飛快掠過一絲怨毒——那是奪權算盤落空的不甘,更藏著對朱慈烺鐵腕攬權的忌憚,最終都沉成了掩不住的失望,像被潑了盆冷水的炭火,隻剩零星火星在眼底暗燃。
退朝之後,朱慈烺獨自走回武英殿,殿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方才強撐的威嚴瞬間卸下,肩頭卻似壓了更沉的重量。他沒有半分輕鬆——方才朝堂上的鴉雀無聲,不過是強權壓製下的暫時蟄伏,那些被堵回去的野心、沒說出口的怨懟,早已在暗處將內部的裂痕撕得更深。他扶著禦案坐下,指尖再次觸到冰涼的龍紋,心裡再清楚不過:孫傳庭的病榻前,不僅躺著大明的擎天柱,更係著無數雙眼睛——有盼他好轉的,有等他倒下的,這副擔子,隻會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沉。
他喚來王公公,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孫督師府上,情況如何?”
王公公躬著身,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凝重:“回殿下,太醫們輪班施救,把宮中存的上好人參、雪蓮都用上了,孫督師眼下算是暫時穩住了氣息,隻是還昏著沒醒,脈息依舊弱得像遊絲……”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督師府外這會兒聚了不少人,有六部的官員,也有武英營的將領,都想進去探視,怕驚擾了督師休養,屬下已讓人把他們都攔在府門外了,隻說等有了消息再通報。”
朱慈烺沉默片刻,起身道:“備轎,去孫府。”
朱慈烺沒擺半分監國儀仗,隻讓幾名心腹侍衛喬裝隨行,便著一身素色常服往孫傳庭府邸去。還未近府門,便見外圍暗衛與府中家丁層層戒備,連往來的風聲都似帶著壓抑。他推門而入,徑直穿過前院,剛踏進內室門檻,一股濃重的苦藥味便撲麵而來,混著炭火的悶氣,嗆得人鼻尖發澀。
孫傳庭靜靜地躺在鋪著素色錦褥的床榻上,雙目緊閉,原本泛著古銅色的臉龐此刻隻剩一片灰敗,連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幾乎看不見,若不湊近細察,竟讓人疑心氣息早已斷絕。不過短短數日,這位曾在戰場上橫刀立馬、叱吒風雲的統帥,像是被病魔抽乾了所有氣力,顴骨高高凸起,兩頰深陷,身上的寢衣空蕩蕩地罩著,整個人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再尋不見半分往日的英武模樣。
朱慈烺立在榻邊,望著這位將最後生命都燃儘在練兵場的老臣,心中百感交集:有敬意,有痛惜,更有一份沉甸甸、無人可分擔的責任。
他俯下身,在孫傳庭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說道:
“督師,安心靜養。外麵的事,有本王在。”
“你未竟之事,本王替你做完。”
“這大明……垮不了。”
說完,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毅然轉身離去。
走出孫府,夜風凜冽。朱慈烺抬頭望向北方,那裡,是多爾袞占據的北京,是虎視眈眈的清軍。
內有砥柱傾頹,外有強敵環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將所有的軟弱與彷徨都壓回心底。
他知道,從現在起,他必須獨自扛起這麵即將崩塌的旗幟。
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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