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西城,製高點營寨。
殘破的“崔”字旗在硝煙中勉強飄揚。指揮使崔文嶂拄著卷刃的長刀,靠在夯土的矮牆後,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山下如蟻群般蠕動的左軍營地。他身邊的親兵已不足百人,個個帶傷,箭囊大多已空,連壘牆的石頭都快扔完了。
“將軍,吃口東西吧。”一個嘴唇乾裂的親兵遞過來半塊硬得能硌掉牙的麥餅。
崔文嶂接過來,用力掰下一小塊,在嘴裡含化了才能慢慢咽下。他聽著山下隱約傳來的敵軍調動聲,沙啞道:“援軍……有消息嗎?”
親兵黯然地搖了搖頭。
崔文嶂不再說話,隻是握緊了刀柄。他知道希望渺茫,但哪怕多守一刻,就能為下遊的南京多爭取一絲喘息之機。這信念,支撐著他和這群殘兵走到了現在。
突然,山下左軍大營的後方,隱約傳來一陣不同於往日攻城的騷動,似乎有火光在極遠處閃爍,但距離太遠,看不真切。
“怎麼回事?”有士兵掙紮著探頭。
崔文嶂凝目望了片刻,那騷動並未蔓延過來,山下的左軍依舊嚴陣以待。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壓下心頭一絲微弱的悸動,沉聲道:“不必理會,守好我們的位置!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要讓叛軍知道,大明,還有不肯屈膝的男兒!”
長江,樅陽以西三十裡。
秦良玉站在剛剛奪取的小型渡口邊,看著馬祥麟率部安然撤回,微微頷首。首戰雖捷,但她臉上並無喜色。
“母親,左夢庚部雖亂,但其主力未損,隻是暫時收縮防禦。我軍兵力不足,難以擴大戰果,強行突擊其主營,恐反被所趁。”馬祥麟稟報道,他身上帶著淡淡的煙火氣。
“無妨。”秦良玉目光投向西麵,“我們的目的已達成。驚擾其側翼,讓其知道痛,延緩其攻打安慶的節奏,足矣。黃總兵那邊情況如何?”
“黃總兵水師依計行事,焚毀部分敵船後已撤回主力艦隊,現沿江遊弋,監視敵軍水師動向。”
秦良玉沉思片刻,道:“傳令黃總兵,不必與敵水師糾纏,保持機動,威懾江麵即可。我軍陸師,即刻按原計劃,避開左夢庚主力,向北迂回,繞道潛山、太湖方向,直插安慶西北!”
她手指在地圖上劃過一道弧線:“左良玉主力圍攻安慶東南,其西北方向必然空虛。我等從彼處切入,或可與安慶城內守軍取得聯係,至少,能迫使左良玉分兵!”
這是一步險棋,也是跳出敵人預判的奇招。利用白杆兵擅走山路、機動力強的特點,進行大範圍戰略機動。
“另外,”秦良玉補充道,“多派哨探,廣布耳目。我要知道左良玉各部確切動向,也要知道……江北虜酋多鐸,有沒有把手伸過來。”
她從未忘記,真正的生死大敵,始終是江北虎視眈眈的清軍。
南京,武英殿側殿。
這裡臨時成了“清田使司”的值房。黃道周與韓讚周對坐,麵前堆滿了卷宗賬冊,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韓公公,你也看到了,”黃道周指著賬冊上一處明顯塗改後又加蓋官印的地方,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這江陰衛的軍屯冊子,簡直是漏洞百出!三千畝上好的水田,竟報成了五百畝旱澇不保的坡地!其餘田地去向,一問三不知!”
韓讚周尖細的嗓音也透著冷意:“黃閣老,何止江陰衛?鎮江衛、揚州衛……哼,咱家派去的人回報,那些衛所軍官,表麵恭順,背後小動作不斷。不是推說賬目遺失,就是借口軍務繁忙,拖延清查。更有甚者,暗中串聯,恐嚇前來核田的胥吏。”
阻力比預想的還要大。這些盤根錯節的軍頭、勳貴勢力,如同附骨之疽,為了自身利益,根本不顧朝廷死活。
黃道周長歎一聲:“陛下銳意革新,欲挽天傾。然此等頑疾,非猛藥不能去屙!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若逼之太甚,恐生內變啊!”
韓讚周眼中閃過一絲厲色:“黃閣老,皇爺把這事交給咱們,就是信得過咱們。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依咱家看,光查賬不行,得殺人立威!”
正說著,殿外傳來腳步聲,朱慈烺的聲音隨之響起:“韓大伴說得對,不殺人,不足以震懾魑魅魍魎!”
兩人連忙起身行禮。
朱慈烺擺手讓他們坐下,自己拿起一本被塗改得麵目全非的田冊看了看,冷笑道:“看看,朕的將士在前方浴血,這些蠹蟲卻在後方拚命挖大明的牆腳!他們是不是以為,朕不敢殺人?”
他“啪”地一聲合上冊子,目光掃過黃道周和韓讚周:“朕給你們一道密旨,授予先斬後奏之權!選幾個罪證確鑿、跳得最凶的,不必請示,直接拿下,明正典刑!朕要用他們的人頭,告訴所有人,誰敢在這個時候阻礙抗清大局,誰就是朕的敵人,是大明的敵人!”
少年天子的臉上,已褪去了最後的猶豫,隻剩下屬於帝王的冷酷和決斷。
江北,一支約兩百人的清軍精銳騎兵,卸下了顯眼的盔甲和旗幟,換上了破爛的明軍號衣甚至流民的服飾,在多鐸心腹將領的帶領下,趁著夜色,悄然渡過了因為春汛而水量豐沛的長江,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點,無聲無息地滲入了江南繁花似錦、卻已暗藏危機的土地。
而李定國率領的輕騎,如同幽靈般在揚州府外的丘陵地帶遊弋,他們剛剛端掉了一個清軍的小型補給點,此刻正在一處密林中短暫休整。李定國擦拭著馬刀,目光卻望向南方。他也收到了秦良玉西進的消息。
“秦老將軍動了……”他低聲自語,“南京的壓力,或許能減輕一些。”但他更清楚,多鐸絕不會坐視。一場更大規模的風暴,或許正在醞釀。他必須像一顆釘子,牢牢釘在敵人的後方,讓他們無法全力施為。
江風獵獵,吹動著各方旌旗,也吹動著無數人的命運。西進的號角,朝堂的暗流,敵後的刀鋒,交織成一幅宏大而悲壯的畫卷,在這末世之中,緩緩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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