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貞淑公主入住京師範禮賓院已有旬日。時值深冬,北京城朔風呼嘯,滴水成冰,然而這座專門接待藩邦貴胄的館驛內,卻因炭火充足、帷幔重重而暖意融融。公主本名李?,年方二八,正如其封號所言,貞靜淑婉。她身著改製過的朝鮮宮廷服飾,鴉鬢雪膚,眉目如畫,行動間自帶一股異邦貴女特有的溫婉風致。此刻,她正凝神端坐,跟隨宮中派來的資深女官,一字一句地習練大明官話與宮廷禮儀。
“陛下萬福金安——”她的發音尚帶些許生澀的異域腔調,卻異常認真。每一個屈膝、斂衽的動作,都反複揣摩,力求精準。那低垂的眼睫下,目光清澈而柔順,仿佛一泓不見底的深潭。這位遠道而來的公主深知,自己不僅是朝鮮王室的女兒,更是維係兩國關係的紐帶,她的言行舉止,關乎父王的安危,關乎朝鮮國的未來。因此,即便身處異鄉,心有彷徨,她也將所有的不安與思鄉之情深深掩藏,展現出超乎年齡的沉穩與克製。
她的存在,猶如一顆落入鏡湖的明珠,雖未激起滔天巨浪,卻也讓原本因皇帝勤於政務而無暇他顧的大明宮廷,悄然泛起了微妙的漣漪。內侍省、尚宮局,乃至前朝那些嗅覺敏銳的官員,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這處館驛,揣測著這位異國公主將會給初定的後宮格局帶來何種變數。
紫禁城,暖閣。
銀絲炭在雕花銅盆中無聲燃燒,散發出融融暖意。朱慈烺難得偷得半日清閒,卸下了朝會時的沉重冠服,隻著一襲玄青色暗龍紋常袍,斜倚在軟榻上。他手中翻閱的,並非緊急軍報,而是由史可法、薑曰廣秘密呈上的首批待選秀女名冊折子。折子製作得極為樸素,僅以素箋羅列,不見畫像,唯有簡略數語,記錄著家世淵源、父兄官職、年歲幾何,以及幾句諸如“性賢淑”、“通詩書”、“家風嚴謹”之類近乎千篇一律的考語。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行行墨字。
“南直隸書香門第,國子監祭酒之女,年十七……”——清流文官之女,身份清貴,於士林中有聲望。
“常州士紳之女,其父曾任紹興知府,亡故,家風清肅……”——地方望族,關係相對簡單。
“應天府……魏國公府旁支之女,年十五……”看到這一條,朱慈烺的指尖微微一頓,唇角幾不可察地牽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魏國公一係,盤踞南京多年,樹大根深。昔日他鐵腕整頓南京勳貴,魏國公府核心雖受重創,然其旁支枝葉繁多,在江南之地的影響力仍不可小覷。選其旁支之女,既不至於讓勳貴勢力再度坐大,又可視為一種安撫與籠絡,借此進一步分化、掌控南京舊勳勢力,使其為我所用。此乃權衡之道。
他正凝神思忖間,暖閣的織金棉簾被悄無聲息地掀起一角,司禮監秉筆太監韓讚周躬身趨步而入,行至禦前數步遠處,壓低嗓音稟道:“皇爺,麗妃娘娘……哦,是朝鮮公主殿下,今日依例學完宮規儀軌後,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她故國的特色茶點,特意委托奴婢進獻皇爺,說是感念陛下天恩浩蕩,容納之情,聊表寸心,望皇爺能略作品嘗。”
朱慈烺聞言,從名冊上抬起眼,隻見韓讚周身後跟著一名小內侍,手中捧著一個紫檀木雕花食盒,盒蓋緊閉,隱隱透出一絲清甜香氣。
“她倒是有心。”朱慈烺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放下吧。”
小內侍依言,輕手輕腳地將食盒置於禦案一側的空處。朱慈烺的視線並未在食盒上停留,轉而重新落回手中的名冊,仿佛那隻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閣內靜默了片刻,隻聞炭火輕微的劈啪聲。過了半晌,他才仿佛不經意般隨口問道:“公主在館驛這些時日,一切可還安分?有無聽聞抱怨之語,或與外界有何非常規的接觸?”
韓讚周立刻躬身,言辭懇切地回稟:“回皇爺的話,公主殿下極為安分守己。每日裡除了定時學習禮儀,便是閉門讀書習字,偶爾撫弄一番帶來的玄琴,琴聲幽咽,卻從未聞半句怨言。與外界的接觸,也僅限於朝鮮使團正使金堉大人按規矩每日前來問安,交談亦僅限於起居日常,並無任何逾越之處。奴婢派人日夜留意,確無異常。”
“嗯。”朱慈烺微微頷首,眼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這李?,年紀雖小,卻是個明白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懂得在這深宮之中,安分守己才是最大的智慧。對於一位來自藩屬國、帶有濃厚政治聯姻色彩的妃子而言,這份自知之明與柔順乖巧,正是最為難得的品質。
他將手中的名冊輕輕合攏,置於案上,對韓讚周吩咐道:“告訴禮部,朕看過了,三日後是個吉日,便按既定儀製,迎麗妃入宮,冊封禮可稍後循例補行。即日起,安置於長春宮居住。一應供奉份例,皆按妃位標準供給,不得有任何怠慢疏忽。”
“奴婢遵旨。”韓讚周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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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朱慈烺的目光再次掃過那本關乎國本的秀女名冊,語氣變得鄭重起來,“選後之事,關乎社稷根本,非同小可。你再去傳朕口諭給史先生和薑尚書,此事務必慎之又慎,細致周全,秉持寧缺毋濫之原則。考察範圍,可再適當擴大至浙江、江西等文風鼎盛、世家林立之地。著重點,在於其家風氣韻、本人品性,尤要探明是否真正明事理、識大體、有胸襟。”他略一頓,聲音沉凝,“朕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吟風弄月、才華橫溢的才女,更需要的,是一位能真正母儀天下、涵養德行、輔佐朕安定內廷、成為天下女子典範的賢後。明白嗎?”
“是,奴婢明白!定將皇爺聖意,原原本本傳達與二位大人。”韓讚周小心翼翼地問道,“皇爺,那如今已在南京候著的荷蘭使團那邊……”
朱慈烺端起手邊溫熱的禦茶,淺淺呷了一口,目光掠過窗外凝霜的枝椏,淡淡道:“讓他們暫且安心等著。朕如今,尚無暇分心應付這些西夷。攘外必先安內,總需先將‘家事’理順,方能從容處置‘外務’。”
朝鮮公主不日即將入宮,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後人選亦在緊鑼密鼓地暗中物色,這意味著大明的宮廷,即將迎來新的女主人。而這看似尋常的婚嫁之事背後,實則牽連著安撫藩屬、穩定江南、平衡朝局、乃至影響未來國際戰略的多重深意。朱慈烺的每一步落子,都絕非僅僅為了充盈後宮,更是為了從最細微處著手,編織羅網,鞏固這來之不易的中興大局,使其根基深植,無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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