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敲響,月奴“嗖”地一下鑽出了床帳。
沈驟驀然回神,攥著被褥的手緩緩鬆開,手腕麻木已久的經脈陡然陣痛起來,他猛一蹙眉,緩了半響艱難起身。
帳角的鎏金熏球晃動,泄出幾縷定神的香氣,和他夢裡彆無二致,沈驟頓了頓,腦海中閃過李繁寧和薑定軒對峙的畫麵,然而他掀開床帳,屋裡並沒有人。
沈驟鬆了口氣,摸了摸袖口,那枚賭坊的牌子果然被薑定軒取走了。
薑定軒下手狠,那毒藥毒性劇烈,即便即時服用解藥,體內的餘毒一時半會兒也排不出來,沈驟下了床,渾身無力,沒走兩步就胸悶,他下意識要扶住旁邊的桌幾,奈何手上使不上勁,手肘一滑,掃落了桌上的燭台。
“咣當”一聲,燭台落地的同時,屋門也被推開,一道稚嫩又亢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萬分突兀:
“你醒啦!”
進來的人侍女打扮,頭頂雙髻,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滿臉的天真活潑。
李繁寧身邊的貼身侍女沈驟多數認得,譬如青雘,就連外院幾個端茶倒水的都是從前永壽宮的人,麵前這個他沒見過,但卻眼熟,沒等他仔細打量,小丫鬟便又開了口:“公主守了你一宿,剛才離開一會兒,你等著,我去喊她。”
沈驟想叫住她,然而一抬手便岔了氣,他隻好摁住胸口咳嗽,就這麼轉眼的功夫,珠簾輕晃,李繁寧從門外邁了進來。
忽而四目相對,二人皆是一默。
見他虛弱至此,李繁寧走上前,抬手便想探他的額頭,沈驟抵著唇下意識躲開,任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頓。
氣氛倏地凝滯了一瞬。
他很快退後一步,拱手道:“今日多謝公主相救,若無公主,沈某隻怕已經命喪黃泉了。”
他脖子上被薑定軒掐出了青痕,說話時還啞著聲,忍不住又咳了幾下。
李繁寧無事發生一般收回手,轉而從青雘手中取過湯藥,擱在桌上,說:“太醫說你體內餘毒未清,夜裡恐發高熱,把這藥喝了便臥床將養吧。”
沈驟猶豫道:“多謝公主關懷,但今日事出突然,我若遲遲未歸父親必然擔憂,恐怕不好久留。”
“我自會寫信告知沈大人。”李繁寧抬眼看他,語氣淡了下來,“這個時辰已經宵禁了,你難道是寧願被武侯抓去夜宿大牢,也不願意在我的公主府老老實實呆上一夜嗎?”
她語氣不善,沈驟唇瓣微動,“沈某惶恐。”
“既然惶恐——”李繁寧深吸一口氣,又緩聲道:“何必拿自己做餌呢。”
沈驟張了張嘴,又重重咳嗽起來。
李繁寧上前一步,但也克製住了想扶他的本能,她抬了手又放下,朝旁邊吩咐道:“阿彩,去把隔壁廂房收拾出來,請沈公子移步,把藥熱一熱,再讓柳太醫來一趟。”
那叫阿彩的小丫頭連忙飛一般地去了。
今夜的確是走不了,沈驟沒有再做無謂的掙紮,“那便……叨擾公主了。”
說罷他試探性地退了幾步,見李繁寧沒有阻止,這才一步步退到廊下候著。
望著那抹清瘦的背影,李繁寧心中五味雜陳。
沈驟能察覺到她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他不敢回頭,夜風下的背脊顯得僵硬。
這兩間屋舍緊挨著,中間的牆板並不隔音,李繁寧能聽到他偶爾走動倒水的聲音。
她仔細聽著這些動靜,高懸一整日的心才逐漸落下,終於有空一觀青雘早前遞來的信箋。
那是白日沈驟在詩會寫的詩,短短半日這詩就傳遍了長安,且不說薑五娘惱怒離去,事後就連那些個貴女們都對沈驟避之不及,生怕哪日自己也被拿來當眾調侃,與那些微賤舞姬齊名。
雖說李繁寧已經讓青雘將揚州的人手撤了回來,但青雘似是怕李繁寧陷得太深,她樂於看到有人能哄公主高興,可若是這種曇花一現的假象,隻怕來日公主一朝夢醒,會更加絕望,是以青雘還是趁機將在揚州搜尋來的書信一並呈了上去。
都是沈驟在揚州給各舞娘作的詩,字跡歪歪扭扭,內容粗鄙不堪,相較之下給薑五娘那封已經相當收斂了。
李繁寧盯著那些信箋看了許久。
她深知字跡是能偽裝的,但一個人已經有了自己的風骨,強行折斷,扭轉成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種風格,那需要經年累月的模仿練習,可即便再刻苦,也都難以掩蓋自身。
正如謝臨舟的字,曾在長安風靡一時,許多書肆甚至將其做成了字帖供人臨摹,然而仿得再像,終究能看出模仿的痕跡。
假的就是假的,隻要是假的,總會有跡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