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姝指尖正扣著青瓷茶盞,嫋嫋茶霧漫過她素白的臉頰,恰好將那點轉瞬即逝的淡色輕輕掩了去。
說話的貴女瞧見謝明姝的臉色,話音又是一轉。
“不過依我看,無論什麼人得了那好處,尊榮終究是比不上國公府的。花開得再好終有儘時,長盛不衰才是真本事。”
“說這些做什麼?”謝明姝垂眸拂去茶盞邊緣的浮沫,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溫涼,“為君分憂,方是世家立身之本。”
此話說完,其他人都不敢再說什麼了,於是話題又轉到彆處,討論起過段時日的花朝節來。
謝明姝是寧國公府的掌上明珠,也是當朝貴女之首,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其他人斷不敢反駁。
原因無他。寧國公祖上是開國功臣,後來又出過皇後、太後,與皇室血脈相連,地位遠非尋常勳貴可比。
謝明姝更是不同。剛出生時,就被雲居寺的渡厄大師批言——天生鳳命!
大淵的爵位多是降等承襲,除非聖人點頭,方能世襲罔替。
是以寧國公的封號能從開國襲承至今,從未有變,這是極為特殊的尊榮。
其實全依仗祖上與皇室結親博來的地位。
本來謝家已經兩代無緣坤位尊榮,人人都道國公府的爵位也該降了。
奈何傳到這一輩竟出了個天生鳳命,如此,國公府的尊榮算是又能保住起碼兩代。這獨一份的富貴,用長盛不衰形容絕不誇張。
謝明姝從小就在眾星捧月般的尊榮裡長大。府中長輩視若珍寶,錦衣玉食自不必說,就連啟蒙的太傅都是聖上親點的大儒,京中勳貴見了她,無不禮讓三分;宗室子弟提及她,都帶著不加掩飾的傾慕。
又因這份與生俱來的“鳳命”光環,謝明姝渾身都透著花團錦簇般的貴氣,無需刻意張揚,便已是人群目光的焦點。
眾人早已默認了這件事:無論誰成為皇帝,謝明姝都會是皇後。
這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令人好生豔羨,旁人沒這份好命,便爭相學著她的穿衣打扮,謝明姝吃過用過的東西都會被人排隊哄搶。
錦繡閣便是因為謝明姝,一躍成為京中名氣最高的製衣店,深受貴族喜愛;珍寶齋也常年售賣謝明姝戴過的同款首飾,在京中炙手可熱,人人都道這兩家的老板都該給國公府磕頭。
眼下,幼薇卻沒心思關注她們說什麼聊什麼,隻回想起一件事。
宮中賞賜向來有定數,一到三品官員必賞,綾羅綢緞之類按品級賞賜,數量分彆是六到三匹不等;其下官員則論功行賞,品級越低,賞賜越普通。
收到宮中聖旨以及十匹香雲綾,幼薇並未多想。
一來綾並不比綢緞貴重,尋常貴族都穿得,不是什麼惹眼的東西;二來幼薇以為是特殊時期,君王為了拉攏朝臣才賞了這許多,也未多懷疑什麼。
隻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尤其聽了方才貴女所說的話,她心中更加喜悅——他所賜下的香雲綾,是她所想的那個香雲綾嗎?
李承玦曾對她提起過他的生母燕妃,他說燕妃極愛用香,因為檀羅國盛產香料。
傳聞檀羅國王常穿的一種料子,是由香料飼蠶所吐出的香絲製成,隻有王後有資格與他用這蠶絲製衣。
至於王子公主以及寵妃,隻能在國王心情好時被他賞賜,尋常是不配有的。
檀羅天熱,這樣的蠶從飼養就極費工夫,且細膩絲織之術他們並不擅長。
他們更擅長縫合獸皮,製造毛、麻織品,是以產量遠遠無法提升,隻能供少部分王室使用。
他對幼薇說起這些時,他們正在山上看淩霄花——他曾對她許諾,淩霄花開時他便從西北回來,幼薇數著日子等淩霄花開,花開一個月,他果真回來了。
不僅回來,他還給她帶了他上回提過的,麵向雪山盛開的高山杜鵑。
那是與中土截然不同的異域花朵,他帶了好幾株回來,花栽在濕潤的土壤裡,這一路上得他小心守護,幼薇收到時,純白的杜鵑花開得正盛,仿佛還能想象它麵對雪山的樣子。
富貴奢靡的禮物,幼薇不是沒見過,可是沒有哪個能比得上眼前這朵花來得珍貴,仿佛她整個人都像這株花一樣,一路上被他護在懷裡,任憑戴月披星,雨打風吹,他都可以將她珍重得很好。
幼薇捧著手裡的花,看著眼前的男人,心想,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他總是能說出許多她沒聽過的東西,認識他之前她無法想象這世上居然能有一座山堆滿了雪而不化,而緊挨著它的土地卻能綠意盎然不受影響,那是幼薇無法想象的畫麵。
於是幼薇時常央求他給她講一些東西,他講過很多,幼薇聽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一次,幼薇對他說:“你能跟我講講檀羅國的故事嗎?”
那一瞬間,仿佛世界都凝結冰凍,幼薇半晌不見他回答,便轉頭看過去。
他那雙攝人心魄的淺色眼眸幽暗地望過來,裡麵盛著一團幼薇看不懂的晦暗,隻聽他怪異開口:“你想聽?”
幼薇拄著下巴,點點頭:“對啊,我想聽。”
他的聲音很涼,像是四麵八方蔓延而來的水,無形間將幼薇的身形包裹。
“有什麼好聽?”
幼薇拄著下巴,誠懇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啊。”
不過很快,她又有些靦腆地笑起來,不自在地抱住膝蓋,看向自己的鞋尖,聲音也有些低:“大概,是跟你有關吧,所以我想知道。”
周身的寒冷驟然退去,幼薇再一次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安靜得仿佛身邊沒有人一樣,她轉臉看過去,隻見他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盯著自己,像是在看陌生人。
“怎麼了?”幼薇再蠢也意識到了不對,她怯怯看著他,緊張地問,“你不高興說嗎?”
“……不是。”
認識他這許久,倒是第一次看他這般寡言沉默,仿佛柔軟的潮水退去,隻留下一灘堅硬的石。
“我沒有對人講過,怕講得無趣。”
原來隻是擔心這個。
幼薇暗暗鬆了口氣,再次揚起笑容:“不會啊,我很喜歡聽你說話。”
於是他無事時便會對她說起一些檀羅國的事情,起先說得不多,但幼薇總是聽得津津有味覺得不夠,便要求他說更多,他隻得答應。
而他帶回高山杜鵑那次,他便對她講起,這檀羅國特有的一種蠶絲。
幼薇當時聽完感歎:“那很好啊,穿在身上一直香香的,不知道我們大淵什麼時候會有這種好東西,我還挺想聞一下的。”
收到香雲綾時,幼薇以為那是織造署新做的東西,畢竟禦賜的東西也常有熏香,雖然這次香味不同,但她隻覺得那是宮裡又換了配香的緣故。
縱是千思萬想,也未想過這香雲綾竟與他說過的檀羅國蠶絲有關……
所以李承玦還記得她,也如她一般記得她,對嗎?
這樣的猜想令她喜悅,幾乎衝破了一切。縱使五個月未曾見麵,他也未曾忘記對她說過的話,想來他定有他的難處。
這樣一想,殿中貴女再說什麼她什麼都不曾在意了,心思早已順著門窗縫隙溜到外麵,妄圖將月亮推到更高的地方去,好讓宴會快些到來。
不多時,有內侍過來提醒慶功宴快要開始,請各位貴女回去就座,眾人這才散了。
謝明姝和幼薇並肩向外走,到門口分彆,謝明姝微笑牽起幼薇的手:“綿綿,許久沒有吃過你做的糕點了,下回給我帶些你做的玉心軟酪罷,我二哥上回嘗了也覺得喜歡。”
幼薇問:“隻做玉心軟酪,不用再做彆的?”
“那我當然求之不得了。”謝明姝將她拉到殿門後麵,“對了,你去歲曾與我說過的,靖邊軍的侍衛……他今日可來了?如今十四殿下榮登大寶,他也得到封賞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