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這天,宜祭祀,宜納采,宜嫁娶,諸事吉昌。
這一日朝廷休沐,辰時的日光剛漫過餘府的雕花窗欞,庭院卻早早忙碌起來。丫鬟們捧著小姐的一應物件穿梭,仆役們在正廳張掛紅綢,鋪接親紅毯,廊下的瓷瓶都換了新開的牡丹,處處透著鮮亮。
幼薇坐在梳妝鏡前,晨光透過窗紗落在她肩頭。
她一身大紅喜袍鋪開,金絲銀線繡出繁複花紋,尤其裙擺處繡的鸞鳥,彩色絲線疊出羽翼層次,竟似振翅欲飛。整套喜服襯得她肌膚勝雪,每個見了她的人都止不住地讚歎。
從外麵請來的妝娘為她添了細致的妝,往日清靈可愛的臉在妝容的映襯下也多了幾分姝色,唇紅齒白,顧盼流轉。小桃昨日還幫她染了蔻丹,薄薄一層橘色由淺向深過度,顯得手指纖纖。
小桃不住地對幼薇道:“小姐你今天真是太美了,特彆特彆美!我們每日都請麗娘子為你梳妝吧!”
過一會兒又抓著帕子跺腳的:“哎呀,好想知道姑爺看了什麼反應,怎麼還要晚上才能見到呢?姑爺看了定然極為歡喜。”
小桃快言快語,毫不知羞,屋子裡的人聽了都笑了。
幼薇鬨了個紅臉:“早晚把你也嫁出去。”
外祖母和舅母也在,該敘的話前些時日都已敘過了。他們早在半個月前便抵了京都,個中始末餘拓海都已對他們說明,當然除了李承玦這部分。
他們都是幼薇的親人,母親不在,這份親情也是無法割斷的。
外祖母握著她的手,親自為她插上那支累絲嵌珠的鳳釵,眼眶泛紅:“我的綿綿,往後便有自己的家了,要好好的。”
舅母上前,在她懷裡塞了一個大大的荷包,裡麵裝滿銀票。
舅母年近四十歲,性子素來平和,她道:“孩子,成婚以後的日子不比從前,掌管一個家不容易,何況又是那樣的人家,這是你的底氣。你母親去得早,舅父舅母從小不在你身邊,這是我們替你母親儘的心意。”
一番話說得一家人眼淚潸潸,便是不善言辭的外祖父和舅父眼睛也紅了,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會兒,正傷感間,外麵遠遠傳來一陣鞭炮聲,劈裡啪啦,伴隨歡快的嗩呐鑼鼓,一路響徹街巷。
四十多歲婦人打扮的喜娘匆匆忙忙跑進來,手裡揮著帕子:“來了來了!花轎到門口了!”
一時間,屋子裡的傷感被衝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知該喜悅還是該不舍的忙亂。
舅母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外祖母又替幼薇理了理衣襟:“好孩子,去吧。”
蓋頭被喜娘輕輕放下,眼前的世界瞬間隻剩下一片朦朧的紅。她被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來,透過蓋頭下方的縫隙,她看到一雙熟悉的官靴走到近前,是父親。
忙了一早上,努力不讓悲傷侵占自己,到底還是迎來了這一刻。
餘拓海看著眼前鳳冠霞帔、身姿窈窕的女兒,五大三粗的男人,這會兒直接紅了眼眶,他逼迫自己笑出來:“走吧,為父送你。”
父親溫暖的大手扶著她,直至府門外。
鞭炮碎屑如紅雨般紛紛揚揚,空氣中彌漫著炮竹味,喧鬨聲在此刻達到了頂點,在一片模糊的紅色光影裡,她看到一雙簇新的男子錦靴停在自己麵前,然後,一隻骨節分明、溫熱乾燥的手朝她伸來。
幼薇聞到了一陣清雅的蘭草香氣。
染了蔻丹的手指輕輕搭上他的手。
那一瞬間,周遭所有的嘈雜仿佛驟然遠去,她切實地感受到,麵前的男人就是她未來的夫君了,這場賜婚直到此刻,才終於有了實感。
該要如何對一年前的自己訴說,她沒有嫁給李承玦,而是被他親口賜婚給了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
幼薇被那隻手牽引著,小心翼翼地坐進了花轎。
轎簾垂落,伴隨司儀高亢的“起轎——”聲,轎子被穩穩抬起,微微晃動了一下,便開始隨著隊伍前行。
今日雖休沐,紫宸殿卻依舊忙碌。聖人一早便駕臨,案上的折子堆得像小山,總也批閱不完。
往常還有一些重臣要臣在殿中議事,今日隻有聖人自己,紫宸殿一直靜悄悄的,偶爾會出現茶碗擱在一邊的聲音。
李承玦這會兒沒在批折子,而是對著字帖練字。
批了一上午的折子,這會兒做些重複而機械的事情,對他來說是休息。
他幼時不被重視,沒有大儒為他開蒙,字也寫得一般;結識楚元胥後,得知他有經天緯地之才,他時常請教,字才勉強好些。
大淵重文輕武,他的異族血脈本就飽受爭議,如今登基了,更要把字練好才可以。他現在的字比臣子都不如。
遲了十餘年,太傅終於成為他的老師,時不時入宮指點他的課業。
他的這些字帖臨過,也要請太傅入宮批改。
紫宸殿平日雖也靜得落針可聞,今日卻格外煎熬——聖人一語不發,既不叫人添茶,也不讓傳糕點,殿內氣氛冷肅得像結了冰。
當值的內侍和宮女紛紛歸結於聖人氣場太強,沒有大臣在,他們這些小小奴婢無法招架。
好在這煎熬沒多久,宮婢們終於盼來一個救星。
——“陛下,右相大人求見。”
李承玦頭也不抬:“傳。”
楚元胥著私服進宮,羽扇輕搖,麵帶微笑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李承玦屏退左右,淡淡抬首:“今日休沐,你怎麼來了?”
楚元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盒,晃了晃,直接走上前,擱在龍案上:“給你送安神香啊,怕你晚上睡不著覺。”
李承玦覺得他說話有些陰陽怪氣,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安神香暫時還夠。”
“啊,那正好多用點吧,效果加倍。”
李承玦把筆擱下,冷眼瞧他:“你到底來做什麼?”
“哎呀,陛下脾氣好大呀。”楚元胥悠閒地扇著羽扇,“說了來送香,難道還是過來喝喜酒的?”
“朕這裡沒有喜酒給你喝。”
楚元胥輕咳一聲:“這說到喜酒,哎呀,今日似乎是陛下賜婚的大喜之日,陛下身為媒人,怎麼不前去觀禮?莫非是左相府上,忘了給陛下送請柬?”
李承玦麵色冷淡:“你這麼想喝喜酒,你怎麼沒去?”
楚元胥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怪腔怪調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臣可不敢高攀。”
又捋捋胡子,諄諄教誨:“倒是陛下你,身為媒人,人家成婚麵也不露,禮也不送,本軍師以為,此舉不妥。”
李承玦沒說話。
楚元胥今日說話雖欠揍,這話卻是有理的。
半晌,他提了提聲音:“於內侍。”
於內侍恭謹入殿。
李承玦聲音平靜:“你去相府,走一趟。”
花轎到了相府,幼薇與莊懷序執手跨火盆,越馬鞍,經司儀主持,與莊懷序於賓客前拜了天地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