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四手聯彈之後,“教授”似乎對自己的“治療方案”充滿了信心。他開始頻繁地安排槐稚秀與“亞曆克斯”進行各種形式的“藝術交流”。
有時是一起在畫室裡各自創作,有時是在圖書室裡共同品讀藝術史,有時則是在黃昏的山間步道上散步並討論音樂。他像一個高明的化學家,精心地控製著劑量和環境,試圖將兩個“病人”的情感慢慢催化、融合,從而讓槐稚秀完成最終的“情感替代”。
槐稚秀沒有拒絕。
她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能光明正大接近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的機會。每一次與他相處,對她而言都是一場甜蜜的酷刑。她沉溺於他眼神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溫柔,卻又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他不是他。這種反複的拉扯讓她本就脆弱的神經繃得更緊了。
而顧念則將這場“被安排的接近”利用到了極致。
他以一個“同樣被困於此的藝術家”的身份,用最自然的方式向槐稚秀傳遞著信息。他會在討論肖邦的夜曲時,不經意地提到某個特定的編號,而那個編號恰好對應著療養院西側圍牆安保攝像頭的數量。他會在解讀一幅關於迷宮的抽象畫時,用鉛筆在草稿紙上畫出幾條看似隨意的線條,而那正是他最新規劃出的逃生路線。
這些信息被他巧妙地包裹在藝術的外衣之下,隻有槐稚秀那顆同樣浸淫於藝術的心才能精準地捕捉和解讀。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遊戲。他們就像在鋼絲上跳舞的舞者,腳下是萬丈深淵,而觀眾隻有“教授”一人。任何一絲破綻都可能導致萬劫不複。
這天下午兩人依舊在琴房裡。槐稚秀坐在鋼琴前,指尖猶豫著,不知該彈奏什麼。她的情緒很低落,昨夜又是一夜無眠。
“或許你可以試試巴赫。”“亞曆克斯”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正靠在窗邊,看著窗外那片已經完全枯黃的楓林。
“巴赫?”槐稚秀有些意外。在她眼中,巴赫的音樂理性、嚴謹、如同精密的數學公式,與她此刻混亂的心境格格不入。
“是的,巴赫。”顧念轉過身看著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裡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沉靜。“他的音樂裡有一種強大的秩序感。當你覺得自己的世界快要崩塌時,它能幫你重新找到支撐的結構。就像……在暴風雨中找到燈塔一樣。”
在暴風雨中找到燈塔。
這句話輕輕地撞擊著槐稚秀的心。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總是能用一些看似不經意的話語,精準地撫慰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慌。
她嘗試著將手放在琴鍵上,彈起了巴赫那首著名的《g弦上的詠歎調》。
琴音響起,莊重而舒緩的旋律在房間裡緩緩流淌。那層層遞進的複調,果然像一隻無形的大手,將她那紛亂的思緒一點點地梳理、撫平。她的心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顧念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擾她。他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停留在鋼琴頂部那麵光潔的黑色烤漆上。那麵漆,像一麵鏡子,清晰地倒映出了房間門口的一切。
他看到“教授”文景山的身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門外。他沒有進來,隻是背著手,透過門上的玻璃窗,靜靜地觀察著屋裡的一切。
又來了。這隻老狐狸。
顧念心中冷笑。他知道“教授”從未真正地放鬆警惕,他所謂的“自由交流”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監視。
就在這時槐稚秀的琴聲出現了一個微小的停頓。她遇到了一個複雜的指法轉換,因為心神不寧而彈錯了一個音。
她有些懊惱地停了下來。
顧念知道機會來了。
他走到鋼琴邊,很自然地俯下身,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這裡的左手指法可以這樣處理,會更流暢一些。”
他的手指在低音區的琴鍵上輕巧地示範了一遍。
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教學動作。
但在俯身的瞬間,他用自己的身體,以及鋼琴那巨大的譜架,完美地擋住了來自門口的視線。
同時,他用極低的聲音,以一種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氣音,快速地說了一句話。
“鏡子。”
說完他便立刻直起身,退後一步,恢複了那副禮貌而疏離的姿態,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生。
槐稚秀的身體猛地一僵。
那聲音……
雖然被壓得極低,甚至改變了聲線,但那熟悉的,命令式的,簡潔有力的語調……
是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