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什麼時候說起呢?
這是1980年農曆五月中,魯中地區。
老天爺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下雨了,地裡的麥子明明還沒到收割的時候,已是焦黃一片。
成熟的麥子應該是金黃色,微微歪著沉甸甸的腦袋,帶著驕傲,帶著矜持,等著顆粒歸倉,再變成饅頭、餃子、麵條。
可放眼望去,麥子地裡一顆顆單薄的麥穗,像個豆芽菜一樣支棱著扁扁的腦袋,無精打采。
十六歲的張翠花抬起滿是汗水的腦袋,張望了一下漫天遍野的麥田,還有這麼多啊,這得收到什麼時候?
張翠花覺得今年的麥田很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呢,今年的麥子是白色的,這樣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麥子不是金色而是白色,這真是個“怪光景”。
“怪光景”是張新強老漢的口頭禪,隻要有一丁點不一樣的事情,他都說是“怪光景。”
“起來!懶皮臊腚!叫你來收麥子,你倒在地裡睡覺!”大勇娘一腳踢在三兒的屁股上,一麵咒罵手裡一麵不停,把草編的繩子扔到地裡的幾個孩子腳邊。
“一人一隴,誰也甭想偷懶,今天晚上就下雨,趕緊開乾!
二勇嘟囔一句:“光說下雨,說了兩個月了,倒是下一點看看。”
“可彆了,都開鐮了下什麼雨,等咱麥子入倉再下吧!”這是張大勇。
“今年這麥子邪乎,長得又黃又矮,還不實撐,像二妮似的。”三勇笑道。
二勇一個巴掌呼過來:“二妮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
二妮就是張翠花。
三勇嘿嘿。
被老娘踢了一腳,又被二哥呼了一巴掌,三勇猶不過癮,又湊到張翠花眼前:“二姐,你快回家做飯吧,我想吃你做的飯,不想讓大姐做。”
張翠花使勁推推像小山一樣的三弟:“你快忙活起來吧,你看老四都乾到你前頭去了!”
才十歲的張家老四,彎著腰,後背曬得發紅,脖子更是黝黑,汗水順著頭臉流下來,在臉頰和後頸留下一道道汗溝。
都是張家兒子,怎麼差彆就這麼大呢。
大勇娘站在地頭,看著地裡一字排開的四個兒子一個閨女,還有地頭弓著腰的張老漢,咱家有這六七個壯勞力,不管種地還是收麥,都比彆家強!
今年的麥子收倉,該給大兒說媳婦了。二十五了都!
從淩晨四點天沒亮就趕著開鐮,連著乾了四個小時了,帶來的水早就喝完了,肚子裡餓得咕咕亂叫,張老漢摸一把頭上的汗:“大妮怎麼還不來送飯?”
鄰家的嚴老太太拐著小腳提著空筐子往回走,這是伺候家裡人吃過晨飯了。
“嚴大娘,你回家跟俺家大妮喊一聲,讓她趕緊來送水飯!”
大勇娘朝嚴大娘喊一聲。
嚴大娘耳朵背,張著沒牙的嘴:“啥?”
大勇娘雙手作喇叭狀:“傳話,俺家大妮,快點,送飯!”
嚴大娘這下聽明白了:“讓恩家大妮快來送飯!”
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張家六個壯勞力都撐不住了,癱在樹蔭下像狗一樣大喘氣,越喘越熱,越熱越喘,感覺就像是一隻大手掐在了脖子上。
張翠花心想:“姐姐啊,你可不是忘了還要送晨飯了。”
大勇娘滿肚子的火咕嘟咕嘟地往嗓子眼冒,這個大妮,可不是睡過了頭了。人家送晨飯的都回去了,咱家這飯還不知道在哪裡。
也不知道嚴大娘把話捎到了沒,剛想讓老三去催催飯,遠遠地看著大妮領著老七老八過來了。
晃晃悠悠,磨磨蹭蹭,大勇娘真想一腳踹過去,又怕撒了飯。
張老漢和幾個小子一看飯來了,一股腦爬起來,都往這裡湊。真是餓狠了。
再看這飯,一個大肚子陶罐,裝了滿滿一罐子粥,沒了。
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