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2年的夏天,地裡麥子儘收,玉米剛剛種上。
今年是個好光景,國家政策也好,村裡年輕和不年輕的莊稼漢,都甩開了膀子忙活,牟足了勁掙前景。
翠蘭剛出了月子,大勇娘就把她接回家了。也不管家良娘願不願意,不管淑紅願不願意。
“如果你們不願意,等淑紅出了月子,你也接回去,我伺候我閨女,你伺候你閨女,兩不相欠。”大勇娘心裡自己這樣想的。
家良娘並沒有不願意,伺候了一個月子,可累掉了半條命,正好可以歇歇。
“親家母你也彆搶,後麵還有兩個坐月子的,咱倆有的是活乾。”家良娘心裡這樣想。
翠花看著娘的做派,心想:“等我生孩子坐月子,娘不知道會不會這樣心疼伺候。”
翠花沒有翠蘭那麼有福,因為家裡出事了。
圓圓在姥姥家住了一個月的時候,姥爺出事了。
張新強趕著牛車犁地,牛發了瘋,拽不住地瘋跑,張老漢使勁拽著牛的韁繩,卻不敵牛勁,一個踉蹌趴到了翻倒的犁耙上,當場就被戳了個血窟窿,沒送到醫院人就沒了。
消息傳到家裡的時候,翠花和翠蘭還有淑紅正在炕上剪鞋樣,大勇娘在燒火做飯。
翠花永遠忘不了,那天傍黑,三勇跌跌撞撞跑回家,分不清淚水還是汗水順著臉淌出一道道黑溝,兩隻眼睛突然就漫成兩隻水汪汪的水球,輕輕一眨就滾下一串串淚珠。
“出事了,俺爹沒了。”三勇聲嘶力竭地喊。
翠花覺得一股巨大的轟鳴聲從遠處滾滾而來,像滾石頭一樣滾過來,把自己壓在最下麵,然後就是長久不斷的耳鳴。
她完全聽不到聲音,隻看見三勇的嘴,一開一合,不知道在說啥。
然後就看到娘從灶間站起來,重又跌倒在地。
三勇去扶娘。翠蘭在張著大嘴哭,淑紅在捂著嘴哭。
翠花也想哭,但她哭不出來,大張著嘴也哭不出來。
我怎麼聽不見了,我聾了嗎?
不僅聽不見,翠花覺得自己可能要看不見了,隻覺得屋裡的人很近很近,又很遠很遠,像皮影戲裡的人,被一根線扯過來扯過去。
三勇背著娘往外走,翠蘭在後麵跟著,翠花也想走,衣角卻被淑紅拽住,淑紅搖搖頭,目光驚慌。
翠花頹然坐在地上,感覺自己也聾了,也盲了,身上也沒勁了。
大雙小雙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但也本能地害怕,緊緊拽著姐姐的衣服,圍在姐姐身邊大哭。
“二姐,咱爹咋了,咱爹咋了,咱娘和三哥去哪了?”
翠花緊緊摟著兩個小弟弟,“咱家出事了,咱爹......”
“二姐,咱爹咋了,咱爹咋了?”
“咱爹沒了。”
夕陽慢慢西沉,晚霞被染成了鮮紅鮮紅,又變幻著不同的顏色和形狀,最終一點點散去。
最後一點光亮隱入天邊,黑色籠罩了整個世界。
幾個人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屋裡,連小圓圓也靜靜地沒有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