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邊城的風裡便帶上了冰涼之意，刮在臉上，不算疼，但能涼到骨頭縫裡。
與大餘北國那邊動輒鵝毛大雪銀裝素裹不同，地處南邊的南鴻，冬天顯得溫和許多。山還是青的，水還是綠的，隻是那綠色裡仿佛摻了些許沉鬱的墨色，不像春夏那般鮮亮紮眼。唯有在清晨，當薄薄的、帶著寒氣的晨曦鋪滿大地時，才能在地麵枯黃的草葉上、屋頂的瓦楞間，看到一層茸茸的白霜，像是老天爺隨手撒下的一把鹽。
段恒生，或者說度難大師，在邊城西郊的亂葬崗，已經貓了整整三四個月。
他的“生意”，如同這天氣，一天冷過一天。
起初，靠著王霸天與朝廷禁軍那場大戰，他很是發了一筆“橫財”，屬性點賺得盆滿缽滿。可隨著邊城在王霸天的治理下日漸安穩，城外新墾的田地冒出綠油油的冬小麥，城內秩序井然，甚至夜校裡傳來的讀書聲都比他念經的聲音響亮，這死人就越來越少了。
有時，一連好幾天，他那掛著“大慈大悲，免費法事”白幌的草棚前，都等不來一具新鮮的“客戶”。段恒生閒得渾身發癢，差點要把那幾百個常用字的《千字文》翻爛了，甚至開始琢磨著是不是該開發點新業務，比如給活人看看手相算算前程什麼的，反正忽悠人不分陰陽兩界。
王霸天如今是名副其實的闖王了，坐擁雄兵數萬，將邊城及其周邊幾個小鎮經營得鐵桶一般。小皇帝吃了大虧，一時半會兒也沒敢再派兵來觸黴頭。
這位闖王倒是沒忘了亂葬崗上的度難大師，畢竟自己的“師父”也是挺看重這位大師的。所以，他幾次三番派人來請，想讓大師入軍中做個隨軍法師之類的官職，好歹也算個正經編製，比在這亂葬崗喝西北風強。
可段恒生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阿彌陀佛，貧僧乃方外之人，紅塵俗務，實難沾染。超度亡魂，乃是本職；參與軍政，非我所願。”他盤坐在草棚裡，對著王霸天派來的說客，一臉寶相莊嚴，語氣那叫一個斬釘截鐵，仿佛多沾一點權柄就會玷汙了他純潔的佛心。
王霸天碰了幾次軟釘子，也琢磨過味兒來了。這位大師，本事是真有，但性子也是真古怪，強求不得。
邊城如今百廢待興，各項事務都要有個章程，這殯葬之事，也不能一直這麼亂糟糟的，屍體隨便往亂葬崗一扔了事，既不衛生，也不夠體麵。於是，闖王殿下靈機一動，大筆一揮，給段恒生封了個官：
山陵使！
顧名思義，主管邊城一切殯葬、陵墓、超度相關事宜。職位不高，權責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反正死人歸他管。
為了讓這山陵使當得名正言順，也為了顯示對大師的尊重，王霸天還特意撥了一筆款子，征調了幾個工匠，在亂葬崗那視野最好的土坡上，給段恒生蓋了一座小小的宅院。
說是宅院，其實也就是三間青磚瓦房，帶個小院，比起城裡那些深宅大院是寒酸了點，但比起之前那個四麵漏風的茅草棚，已經是天上地下的區彆。至少，冬天刮風下雨不用再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了。
段恒生背著手，在自己的新官邸裡轉了一圈，摸了摸那結實的磚牆，又敲了敲那厚實的木門，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滿意的神色。
“嗯，闖王有心了。”他點了點頭，算是接下了這山陵使的任命。
反正就是個名頭，活兒還是那些活兒，無非是以後超度亡魂更名正言順了些，而且有了固定住所，不用擔心半夜被野狗叼走了鋪蓋卷。
於是，段恒生便在這亂葬崗上正式開府建衙，成了邊城殯葬界的最高長官。雖然麾下連個鬼差都沒有，唯一的下屬可能就是那幾隻偶爾來蹭吃蹭喝的烏鴉。
這日，天氣還算不錯，雖然沒什麼太陽，但風不大。段恒生在新宅裡憋得無聊，便揣著他的寶貝小鐵鍬，晃晃悠悠地進了城。
邊城街道比幾個月前整潔了許多，行人臉上也少了些惶惑，多了些踏實。雖然依舊清貧，但那種朝不保夕的絕望氣息淡了。街邊甚至出現了一些賣山貨、手工藝品的小攤販，偶爾還能聽到鐵匠鋪裡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充滿了生活的韌勁兒。
街上的行人紛紛與段恒生打招呼，畢竟這些時日，化名度難和尚的他，不知免費度化了多少亡魂，不少人都識得他，亦是對他感激不已。段恒生不斷點頭回禮，微笑著雙手後背，像個退休老乾部，這裡瞅瞅，那裡看看。
一副閒得蛋疼的模樣。
路過一個賣烤紅薯的攤子，那焦香甜膩的氣息直往鼻子裡鑽，勾得段恒生肚子裡饞蟲大作。他摸了摸懷裡的幾個銅板，猶豫著是維護高僧形象還是滿足口腹之欲。
就在這糾結的當口，他眼角餘光瞥見街角轉出一個人影。
那人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棉袍，身形不算高大，低著頭，腳步匆匆，似乎想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段恒生那是什麼眼力？過目不敢說不忘，但對於某些特定人物，尤其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是記得門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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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那人麵容依稀能看出幾分過去的清秀，但此刻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鬱和落魄，眼神躲閃，透著一種喪家之犬般的驚惶。最關鍵是，段恒生記得這張臉：
這不就是當初被他和梅紅豔一起搶了轎子還挨過揍的陳世勝嗎？
這貨怎麼會出現在邊城！段恒生心裡咯噔一下，像是平靜的湖麵被扔進了一塊大石頭。
陳家不是被小皇帝抄家滅族了嗎？這陳世勝作為嫡係子弟，按理說應該不是被砍頭就是被流放三千裡，怎麼跟個沒事人一樣，跑到這叛軍窩子裡來了？
但很快段恒生就想明白了，陳世勝這夯貨一年到頭就喜歡在外一邊拐騙新婦之心，一邊遊山玩水，陳家被抄他不在家也是正常。隻是他跑是跑掉了，卻不去找個山旮旯隱姓埋名，反而跑來這邊城！
陳世忌死於闖王叛軍手中，是陳家被小皇帝抄家的導火索啊！陳世勝現在恨闖王還來不及，怎麼還會往火坑裡跳呢？
這腦子是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
段恒生眯起了眼睛，直覺告訴他，這事兒透著一股子邪性。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那柄縮小版鐵鍬，冰涼的觸感讓他心神稍定。
他不動聲色，腳下淩雲步微動，身形如同遊魚，悄無聲息地綴在了陳世勝身後。
陳世勝顯然對邊城不算熟悉，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偶爾向路人打聽幾句，看那手勢，似乎是在問“義軍招兵處”或者“闖王府”在哪兒。得到指點後，他便低著頭，加快腳步朝著城西方向走去，那裡是王霸天設立的招兵點和臨時府衙所在。
段恒生跟了一路，越看心裡的疑雲越濃。
“有意思。”段恒生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喪家之犬不找洞鑽，反而往狼窩裡跑？這是要上演一出臥薪嘗膽，還是另有所圖？”
眼看陳世勝就要走到招兵點那排簡陋的木屋前，段恒生停下了腳步。他不再跟蹤，而是轉身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
“看來，這邊城的日子，又要起波瀾了。”段恒生望著巷口灰蒙蒙的天空，低聲自語，眼神卻漸漸亮了起來，帶著一種獵人發現新獵物時的興奮。
他忽然覺得街上的烤紅薯的香氣更誘人了，便大步走向烤紅薯的攤子，掏出幾個銅板，中氣十足地喊道：
“老板，來兩個最大的！要流糖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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