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園。
與琉璃廠那份帶著百年書卷氣的“雅”不同,潘家園的“魂”,在於一個“野”字。
這裡是京城乃至整個華夏古玩圈裡,最負盛名的“鬼市”。是一個將希望與絕望、珍寶與垃圾、謊言與真相,都攪和在一起,用人聲鼎沸的煙火氣,熬成的一鍋……大雜燴。
林軒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已是午後三點。
他沒有讓司機直接開到市場門口,而是在隔了一條街的地方,便提前下了車。他選擇,步行過去。
這並非出於什麼深思熟慮的警惕,而是一種……本能。
一種在踏入一片陌生的、充滿了未知信息的“場”之前,先讓自己,適應其“流速”的本能。
陽光,有些燥熱。空氣中,混雜著塵土、汗水,以及路邊小吃攤飄來的、濃鬱的油脂香氣。
當他隨著人流,拐進那片由無數個藍色、紅色頂棚構築而成的、一望無際的攤販海洋時,一股更為龐雜的氣息,撲麵而來。
那是舊木頭的黴味,老銅器的腥味,古書畫的墨味,以及……無數真真假假的“寶光”與“賊光”,交織在一起,所形成的,獨屬於潘家園的“江湖味”。
林軒那雙漆黑的眼眸,平靜地,掃過眼前這片鮮活的、混亂的、充滿了生命力的景象。
他的“能力”,在這片信息過載的環境裡,如同一塊被投入了大海的海綿,被動地,吸收著一切。
他“看”到,一個攤主腳下踩著的,那塊看似用來墊桌腳的青磚,其內部,竟是銘刻著前朝某位王爺的……“壙誌”。
他“看”到,一個遊客興高采烈買下的“傳世玉佩”,其玉料的分子結構中,還殘留著高壓注膠時,尚未完全揮發的……化學溶劑。
他甚至能“看”到,一個正在與人討價還價的白胡子老頭,他那看似專業的說辭背後,因為心虛而急劇加速的……心跳。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沒有秘密。
他就像一個走進了菜市場的、頂級的廚師,一眼,便能分辨出,哪些是新鮮的食材,哪些,是腐爛的垃圾。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他不是來“撿漏”的。
他隻是一個……路過的看客。
他順著主道,不疾不徐地,向著記憶中,那張黑帖上所描述的方位走去。
就在他即將穿過一片專門售賣瓷器雜項的區域時,前方,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讓他停下了腳步。
人群,圍成了一個圈。
圈子的中央,是一個衣著樸素、滿臉愁苦的老漢。他身前的地攤上,零零散散地擺著幾件鄉下收來的舊物,大多是些不值錢的瓶瓶罐罐。
而此刻,正有一個穿著一身名牌,手腕上戴著塊金表的年輕人,正指著老漢攤位上,一件灰撲撲的、布滿了裂紋的……筆洗,唾沫橫飛。
“我說老頭兒,你這玩意兒,就是個燒壞了的破瓦盆!你看這裂的,跟蜘蛛網似的,拿回去裝水都漏!我出一百塊錢,是看你一大把年紀,在這兒曬著太陽不容易,可憐你!”年輕人聲音很大,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般的傲慢。
老漢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年輕人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來。“這……這是俺家祖上傳下來的……”
“祖傳的破爛,那也是破爛!”年輕人一臉不耐煩,從錢包裡抽出一百塊錢,直接扔在了攤位上,“行了,彆廢話了,這玩意兒,我要了!”
周圍的看客,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有的人,覺得年輕人太過霸道。
有的人,則覺得那老漢確實是想錢想瘋了,一個破瓦盆,還真當寶貝了。
林軒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筆洗之上。
他那雙漆黑的眼眸深處,紫青二色的玄光,一閃即逝。
下一秒,他“看”到了。
他“看”到,這件筆洗,誕生於八百年前,一個煙雨朦朧的江南。它出自一座官窯,其胎土細膩,釉色本該是溫潤如玉的天青。
他“看”到,它在一次戰亂中,隨著主人顛沛流離,最終,在一場焚城的大火中,被埋入了地底。烈火,並未將其焚毀,卻讓它那身天青色的釉彩,在高溫與窯變的共同作用下,褪儘了所有華彩,化作了這身不起眼的……火石紅與煙熏灰。
而它身上那些看似破碎的、蜘蛛網般的裂紋,在火焰的二次淬煉之下,竟是形成了一種更加古樸、更加深邃的……“金絲鐵線”。
這是……宋代,哥窯的遺珍!
一件,因火劫而重生,品相獨一無二的……“火浴哥窯”!
那個年輕人,並非不識貨。
恰恰相反,他很識貨。他此刻的霸道與輕蔑,都不過是為了“殺價”,為了能以最低的成本,撿一個天大的漏,而上演的一場……精湛的表演。
林軒的眉頭,微微蹙起。
他本不想多管閒事。
他的心,早已被“忘川硯”,打磨得古井無波。
但,不知為何。
當他看到那個年輕人,用謊言與傲慢,去欺壓一個無助的老人,去玷汙一件曆經了八百年風霜的“信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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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片平靜的心湖,還是被投下了一顆極其細微的、名為“不悅”的石子。
他緩緩地,走上前。
他沒有去看那個年輕人,隻是蹲下身,在那位一臉無助的老漢麵前,輕聲問道:“老先生,這件東西,您想賣多少錢?”
老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一愣,下意識地答道:“俺……俺也不知道……俺隻知道,俺爺爺說,這是個寶貝……”
“它的確是個寶貝。”
林軒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那個金表年輕人,臉色驟變,一雙眼睛,如同毒蛇般,死死地盯住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滿頭白發的“程咬金”。
林軒沒有理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