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說話者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身半舊的素白儒衫,身形略顯單薄,頭上戴著同色的儒巾,將頭發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清秀得過分的側臉。
緩緩起身,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從容地走到堂中,麵向眾人,目光澄澈,並無半分懼色。
“眾人所言‘王道霸術孰為先’,竊以為此問,本末倒置矣。”
白衣士子開口,聲音清朗,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王道者,仁心為核,德政為本,乃立國之基,社稷之魂,如日月行空,澤被萬物。
霸術者,權謀為用,強力為憑,乃濟世之器,應時之策,如雷霆驟雨,滌蕩汙濁。二者何分先後?當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
無王道之德,霸術不過窮兵黷武,終成暴秦二世而亡;
無霸術之威,王道徒托空言,恰似東周天子,徒擁虛名,難挽諸侯裂土之禍!”
一番話,如投石入靜水,激起千層波瀾。
堂下士子們嗡嗡議論起來,有人麵露思索,有人則顯出不服。
很快,便有數名自恃才高的年輕士子起身反駁。
“此言差矣!如今天下板蕩,黃巾妖氛雖除,然州郡已現割據,豪強並起,民不聊生。
此危急存亡之秋,當以雷霆霸術,掃除奸凶,重整山河,方為當務之急!
空談仁德,迂闊誤國!”
一個身材高大的士子率先發難,聲若洪鐘。
白衣士子神色不變,唇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然笑意:
“兄台所言霸術,以何為憑?以力服人,力竭則人叛;以利誘人,利儘則交疏。
昔日強秦,鞭笞天下,何其雄哉?
然戍卒叫函穀舉,身死國滅為天下笑,何也?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今日將軍……”
這士子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角落端坐的劉複,
“掃平黃巾,所向披靡,然廣宗城破之後,收降卒,撫黎庶,開倉賑濟,約束軍紀,不使擾民。
此非仁心霸術並用,恩威並施之明證乎?
若一味恃強淩弱,屠戮降卒,劫掠百姓,縱一時得逞,豈非自掘墳墓,為他人作嫁衣裳?”
“強詞奪理!”
另一個聲音尖細的士子站起,語帶譏誚,
“黃巾蟻賊,禍亂天下,死有餘辜!
降卒亦是亂源,收之何益?徒耗糧秣,反生肘腋之患!
撫民?更是婦人之仁!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以嚴刑峻法震懾宵小,方能定鼎乾坤!”
白衣士子目光陡然銳利了幾分,直視對方,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凜然之氣:
“《尚書》有雲:
‘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黃巾之起,果皆天性凶頑耶?
若非吏治腐敗,豪強兼並,民無立錐之地,病無求藥之資,誰肯揭竿而起,以血肉之軀抗朝廷鋒鏑?
彼輩亦是赤子!
將軍收降卒,撫黎庶,非婦人之仁,實乃固本培元,收天下民心之舉!
民心歸附,方為真正不可摧之長城!
若視萬民如草芥,動輒屠戮,則天下洶洶,處處皆敵,縱有十萬貔貅,可能儘斬九州之民乎?”
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悲憫,
“至於嚴刑峻法,商君之法不可謂不嚴,秦終二世而亡。
法乃治世之具,當因時損益,以仁恕為懷,以教化為先。
苛法猛於虎,徒使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辯鋒犀利,引經據典,條理分明,更難得的是那份洞察時弊、悲憫蒼生的胸懷氣度。
一個個發難的士子在其言鋒之下,或麵紅耳赤,啞口無言;或低頭沉思,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