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脂燈芯在青銅燈樹上劈啪爆響,火星子濺在石壁上,映得鐵牛虎口的血珠愈發鮮豔。
那抹紅滲進靛藍封皮,像朵開敗的石榴花,黏在瘟疫解毒方幾個字中間。
白桃的指尖還懸在殘卷上方,剛才被鐵牛猛拽時,帕子蹭破了她虎口,這會兒正火辣辣地疼。
她望著鐵牛泛青的刀疤,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破廟遇見他時,這人蹲在灶前給傷員熬藥,粗糲的手指捏著藥杵,把川貝搗得碎碎的,說娃娃喝著不紮嗓子。
那時他的笑紋能盛下整碗熱湯,怎麼此刻倒像換了個人?
血誓?陸九的匕首又往前送了半寸,刀尖離鐵牛手腕不過兩指。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尾音卻帶著刃口的冷,你祖輩守的是醫陣,不是把救命的方子捂爛在石頭裡。
鐵牛的喉結動了動,眼尾的皺紋深深陷下去。
他靴底的新泥還在往下掉,一粒深褐色的土渣滾到白桃腳邊——這密道自他們進來就沒見著活土,連石縫裡都結著青黑的水鏽。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山腳下遇見的日本偵察兵,他們的皮靴上沾著同樣濕潤的紅土,是後山新翻的茶園土。
我阿爺咽氣前,把這刀疤烙在我心口。鐵牛突然鬆開攥著殘卷的手,粗布短衫往下褪了寸許,鎖骨處果然有道暗紅的疤痕,形狀像枚扭曲的銅錢,他說,當年太平軍打過來,有個教書先生捧著這卷跑來找守陣人,說老哥哥,算我求你,這方子能救染瘟的兄弟。
我太爺爺信了,把方子給了人。
可轉頭那教書先生就帶著官兵殺回來,炸了半座醫陣。
他的聲音啞得像破風箱,指腹蹭過殘卷邊緣:從那以後,每代守陣人都要立血誓——方子在,人在;方子亡,人亡。
白桃的呼吸突然滯住。
母親臨終前也是這樣攥著她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骨頭裡,說:桃兒,終南山的古方,能救千萬人。那時她發著高熱,眼睛卻亮得嚇人,像兩團燒透的炭。
後來她才知道,母親是在日軍的細菌彈試驗場裡救回最後一個傷員,自己卻中了鼠疫杆菌。
那你阿爺有沒有說?白桃向前半步,殘卷的邊角擦過她掌心的薄繭,太平軍那回,方子救了多少人?她想起在軍統檔案室看過的戰報,同治元年南京瘟疫,死亡人數從三月的日均兩百,到五月驟降到二十——正是太平軍控製南京的時間段。
鐵牛的瞳孔微微收縮。
上個月,我在前線醫院。白桃的聲音發顫,卻像根繃直的琴弦,有個十六歲的小戰士,身上起滿紫斑,咳出來的血裡帶著膿。
他抓著我的手說姐,我不想死,我娘還等我送她那袋洋麵她舉起殘卷,紙頁間母親的批注蹭著她下巴,這裡頭寫著青蒿五錢,五月露水煮,我試過,能退三分熱;黃連配吳茱萸,我給三個傷兵用過,他們現在能自己端碗喝粥了。
密道裡靜得能聽見小梅的抽噎。
李秀才扶著石壁的手鬆了鬆,指節泛白。
陸九的匕首慢慢收進鞘裡,金屬摩擦聲像聲歎息。
鐵牛望著白桃發紅的眼眶,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刀疤都軟了:我就知道,拿藥箱的姑娘,比拿槍的更紮人心。他鬆開殘卷,掌心的血在封皮上洇開個蝴蝶形狀,你們帶走吧。
但我得留下。他轉身走向石壁,指尖在醫陣圖上的字紋路上一按,石縫裡地彈出個鐵盒,這是曆代守陣人的血書,我得看著它們爛在石頭裡,才對得住阿爺。
李秀才突然咳嗽起來,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
他撕下藥包外層的紙,露出半頁泛黃的毛邊紙:這是我祖父記的坤地道路線,當年他跟著守陣人修機關時偷畫的。他把紙頁遞給白桃,指尖沾著常年翻書的墨漬,我阿爹說,坤為地,主藏。
下處醫陣的入口,在...他突然頓住,看了眼鐵牛,在片老槐樹林的樹洞裡。
白桃接過紙頁,紙角還留著李秀才的體溫。
她對著青銅燈照了照,上麵的字跡是用朱砂寫的,畫著歪歪扭扭的箭頭,旁邊批注雷雨天莫入,石縫漏汞。
走吧。陸九扯了扯她衣袖,小梅已經攥著他另一隻手,小丫頭的手指涼得像冰。
白桃回頭看了眼鐵牛,他正跪在青銅燈樹前,用布巾仔細擦著燈座上的銅鏽,李秀才則站在醫陣圖前,對著字比劃,像是在記機關位置。
鬆脂燈的光打在他們背上,投出兩個交疊的影子,像塊被歲月磨舊的碑。
石門閉合的聲音像口悶鐘。
白桃摸著懷裡的殘卷,紙頁隔著帕子貼著心口,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上去,像在敲摩斯密碼。
密道外的風突然灌進來,帶著鬆針的苦香,吹得小梅的麻花辮亂飛。
白姐姐。小梅突然停住腳步,仰起臉。
她手裡還攥著那枚銅鈴,水紋刻痕在月光下泛著青灰。
小丫頭把銅鈴湊到耳邊,歪著頭:它剛才...哭了。
白桃接過銅鈴晃了晃。
清越的鈴聲撞在石壁上,這次她聽出了不同——尾音裡帶著絲若有若無的顫,像極了母親臨終前,用最後一口氣哼的那支《送瘟神》民謠。
陸九的手電筒光束掃向前方。
密道出口外是片黑黢黢的林子,月光透過樹頂的縫隙漏下來,在地上鋪成碎銀。
李秀才給的紙頁在白桃手裡沙沙響,最下麵有行小字被她用指甲劃出了印子:坤地道儘頭,見槐則止。
風又大了些,林子裡傳來枝葉摩擦的聲響,像是誰在低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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