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北來的風,將北極閣的殘階浸得濕漉漉的。
白桃鞋尖沾的水痕還未乾,袖中銀針突然輕輕一顫,針尾那星寒霜在晨光裡泛著冷鐵的光,像塊凍在肉裡的碎冰。
她垂眸,瞥見小梅鞋底沾著的焦土——那是乾宮石門閉合時震落的燈灰,混著石屑凝成暗褐色的塊。
小梅。她蹲下身,指尖拂過孩子沾著泥的鞋幫,看似替她撣灰,實則袖中銀針已悄然探出半寸。
針尖剛觸到焦土,霜紋突然順著針尾爬上來,不是八卦的圓轉紋路,倒像被人用刀刻在樹皮上的歪扭刻痕——子午流注的時辰標記,從寅時到亥時,每個刻度都帶著逆紋。
白桃瞳孔微縮,想起昨夜在乾宮暗室裡,燈油燃儘時的灰燼該是鬆脆的,可這灰裡卻裹著未散的熱意,分明是有人用內力逆推經脈,強行把活氣逼進了死灰裡。
小梅,她將銀針不動聲色收回袖中,抬頭時眉梢已恢複平和,等會到了城裡,彆喝井水。
用我藥囊裡的雪融水,記得嗎?小梅歪頭,發頂銀鈴鐺輕響:阿桃姐姐的水甜甜的,比井水泡的茶好喝。白桃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霧水打濕的發,指腹擦過她後頸時,摸到一層薄汗——不是熱的,是血脈在發燙。
前頭傳來陸九的腳步聲。
他的臉剛褪去易容的焦皮,新生的皮膚在晨風中泛著粉白,左眼角的淚痣像滴沒擦淨的血。
經過菜市口時,他忽然頓住腳,喉結動了動——賣麵老翁舀湯的手在抖,木勺剛碰到陶甕,浮著油花的湯麵竟緩緩聚成巽卦的三短橫。
巽為風,主入,可這紋路邊緣帶著細碎的波紋,像是被什麼聲波震出來的肌肉記憶。
來碗素麵。陸九摸出塊袁大頭拍在案上。
老翁抬頭,眼角的皺紋裡沾著麵湯,手卻穩了些:客官要辣?陸九盯著他舀湯的手腕——抖得更厲害了,木勺在甕口磕出的一聲。
他故意踉蹌一步,麵碗地摔在地上,油漬濺了老翁褲腳。對不住。他蹲身拾碗,指尖快速在桌縫裡一抹,沾了點紅漆碎屑。
那漆味帶著鬆脂的苦,混著點硝石的嗆——三年前中統銷毀卦圖摹本時,用的就是這種摻了朱砂和火藥的封棺火漆。
客官慢走。老翁彎腰收拾碎碗,陸九瞥見他後頸有片暗紅的斑,像被什麼燙出來的——和乾宮燈陣裡,那些因強行催陣而經脈灼傷的守陣人,傷處形狀一模一樣。
他捏著紅漆碎屑的手慢慢收緊,指節發白。
小梅抱著銅符殘片跟在白桃身後,穿過青石板巷道時,忽有銀鈴般的童聲撞進耳朵:燈滅三十九,宮影吞一口......她猛地停步,銅符在掌心硌出紅印。
這是地下燈道裡守燈人最忌諱的童謠,三年前白景明臨終前哼《陽關三疊》時,她縮在破筐裡聽老人們壓低聲音罵,怎麼會傳到地麵上來?
阿桃姐姐,她拽了拽白桃的衣袖,我想聽他們再唱一遍。白桃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七個紮羊角辮的孩童正跳著繩,辮梢的紅頭繩在霧裡一上一下。
小梅閉了閉眼,耳中還是慣常的死寂,可心口的血脈卻像被人撥了一下琴弦,跟著童謠的節奏微微震顫。
她悄悄咬破舌尖,甜腥的血滲進嘴裡,指尖在青牆上快速劃動——不是字,是音波的紋路,像風過水麵留下的痕。
紋路剛劃出半道,指尖突然發燙。
牆上滲出淡淡血絲,沿著她的指痕蜿蜒,竟勾出半個字。
坎為水,主險。
小梅睜大眼睛,血絲還在爬,可孩童們的笑聲已經遠了,隻餘一片落葉被風卷來,輕輕蓋住了牆上的痕跡。
三人暫避的藥堂在巷子儘頭,門楣上二字早被風雨剝蝕,隻剩兩個模糊的凹痕。
白桃翻檢著祖父留下的手劄殘頁,紙頁邊緣泛著黃,夾在《傷寒論》夾層裡的一頁卻格外平整,墨跡被水漬暈成淡藍:......灰中有聲,非鬼非神,乃之寄。
若八宮俱毀,可寄一問於血嗣,代代相叩,陣即不亡。她抬頭時,正撞上小梅的眼睛——那雙眼底沉著和白景明一樣的茶褐色,像口深不見底的井。
所以咱們拚死破陣,陸九靠在門框上,紅漆碎屑被他捏成了粉末,結果隻是把問題傳下去?白桃將手劄輕輕合上:不是傳問題,是傳不能不問的痛。她從藥囊裡取出半包九寒散,溶進粗瓷茶碗,小梅,今晚你得睡著,但不能真睡。
小梅接過茶碗,茶水泛著淡青的光:像做噩夢時,知道自己在做夢?白桃摸了摸她的發頂:更像......在夢裡找路。
夜半的藥堂浸在月光裡,像浸在一盆涼水裡。
小梅裹著舊棉被,懷中的銅符突然燙得驚人,仿佛有人在火裡煨過。
她的神識慢慢沉下去,眼前是一片黑暗,可黑暗裡懸著三十九座宮殿,每座宮門都倒懸著,門內站著一個——有七歲時縮在破筐裡的,有在乾宮石壁前說陣法被我吞了的,有剛才在巷子裡劃出血絲的,還有個眼睛裡燃著火焰的,正對著她怒目而視。
最深處那扇門刻著,門縫裡漏出一線微光,像極了乾宮石門閉合前,最後一縷晨光。
小梅伸手去推,指尖剛碰到門環,現實裡突然傳來陸九的低吼,帶著被壓抑的急切:彆答!
——問不必有答!
她猛然驚醒,冷汗浸透了後背的棉布。
窗外有黑影掠過屋脊,月光剛好照亮那抹翻飛的袖口——半截繃帶纏在腕間,繃帶上的火漆印還未乾透,泛著暗紅的光。
白桃聞聲推門進來,見小梅蜷縮在床角,瞳孔還帶著夢境的恍惚。
她伸手搭住孩子的手腕,脈息亂得像被風吹散的線團,可在亂麻裡,有根極細的弦正逆著時辰跳動,一下,兩下,像有人在叩打封閉的宮門。
阿桃姐姐......小梅啞著嗓子,我是不是做錯了?
白桃替她掖了掖被角,指腹輕輕撫過她腕間逆跳的脈:不,你隻是......聽見了該聽見的。
窗外,那道黑影在屋簷上停了停,月光照亮他後頸暗紅的灼傷——和菜市口賣麵老翁的傷,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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