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還黏在白桃睫毛上，她仰頭望著鉛灰色的天空，鎮城鐘的餘響仍在耳膜上震顫。
九下，不多不少，和《金陵堪輿圖》殘卷裡“震卦應九響，聲傳三十裡”的批注分毫不差。
她摸出袖中殘卷，指腹蹭過帛書上“震位·雞鳴寺後崗”那行褪色的朱砂字——三年前在秦淮河撈起這半卷時，她隻當是老輩人故弄玄虛的風水圖，此刻雪地裡的鐘聲卻像根細針，紮破了所有疑慮。
“該去城北。”她轉頭對陸九說，哈出的白氣裹著話音撞在他肩頭。
陸九的手還搭在她腕上，體溫透過粗布袖口滲進來，“你確定是雞鳴寺地下？”“殘卷裡震卦標的是‘鐘鳴於淵’，”白桃將殘卷翻到背麵，指節叩了叩右下角模糊的拓印，“這紋路是南朝古刹的覆蓮柱礎，我在城南義莊驗過的。”
小梅突然蹲下來，銀絲從袖中“唰”地竄出，在雪地上織成半張網。
“地底下有動靜。”她鼻尖凍得通紅，卻笑得眼睛發亮，“像有人在敲梆子，一下輕一下重。”白桃跟著蹲下，從藥囊裡取出三寸長的銀針，針尖輕輕戳進雪地。
銀尖沒入三寸時，她手腕猛地一抖——針尾的紅繩本該垂直線下，此刻卻歪向西北方，像被什麼無形的手牽著。
“坎位水脈偏移了。”她捏著針柄慢慢拔出來，針身中段泛著幽藍，“正常坎位屬水，地氣該是陰柔的，可這針……”她用指腹擦過針麵，藍氣立刻沿著指縫往掌心鑽，“有燥火。”陸九蹲在她旁邊，指尖劃過雪地上被銀針戳出的小孔，“坎位在正北，乾位在西北，水脈往乾位跑？”白桃的眉峰擰成結：“卦眼被人動過。乾為天，為首，若乾位成了空門……”她沒說完，陸九已經懂了——原本護著金陵氣數的八卦陣，怕是要反過來噬人。
“我去偽政府檔案庫。”陸九拍掉膝頭的雪站起來，軍大衣下擺沾著的冰碴子“哢嚓”裂開，“文化統製部的人最近總往城北跑，檔案裡該有線索。”他邊說邊解大衣，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灰布衫——這是今早從城門口被擊斃的日軍工役身上扒的，還帶著血腥味。
白桃摸出個瓷瓶拋過去：“易容膏，塗耳後。”陸九接在掌心，指腹抹開那團乳白膏體時，突然抓住她的手。
“等我。”他說，聲音輕得像雪粒子落在瓦當上。
白桃望著他的臉在膏體下慢慢變形——眉骨平了，眼角耷拉下來，連人中都多出道疤。
她喉嚨發緊，卻還是扯出個笑：“記得把去年在夫子廟學的日語撿起來，彆被識破。”陸九轉身時，雪粒子正撞在他後頸，那裡還留著她剛才摸過的溫度。
小梅拽了拽白桃的衣袖：“我去古井。銀絲能順著水脈傳聲，說不定能聽見他們在地下搗什麼鬼。”她指的是巷口那口宋井，井欄上的“鹹平三年”刻痕白桃上個月才替她描過朱。
白桃摸出個銅哨塞給她：“有動靜就吹，三聲短的。”小梅把銅哨含在嘴裡，銀絲已經纏上了井欄，眨眼間整個人像條銀魚，順著井壁滑了下去。
雪越下越密了。
白桃站在井邊，望著雪粒子落進井口，在黑暗裡消失得無聲無息。
她摸出祖父留下的卦象羅盤，青銅表麵還帶著體溫——這是她十六歲時在藥櫃最底層找到的，當時隻當是老輩人壓秤的銅疙瘩，此刻羅盤中心的磁針卻像發了瘋，在乾位上跳個不停。
“天缺一角，以血補之。”她突然想起《藥王手劄》最後一頁的批注，那行字被祖母用蠟封了二十年，直到她繼承鎖心印那天才拆開。
白桃咬了咬嘴唇，從發間抽出銀簪，在掌心劃了道細口。
血珠冒出來時，她把羅盤湊過去，血珠卻沒掉在青銅上，反而懸在半空中，慢慢凝成個發光的卦象——乾卦的最上一爻不見了，像被誰用刀削去了。
“乾上缺一爻……”她喃喃著，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團血光。
血卦突然震顫起來，在雪地裡投下個半透明的影子，正好罩住井邊那方刻著“坎”字的青石板。
白桃的後頸起了層雞皮疙瘩——那石板是她上個月替鄰居王阿婆遷墳時挖出來的，當時隻當是塊普通的鋪路石，此刻卻在血光裡泛著幽藍，像塊浸在冰水裡的玉。
“白桃！”
井裡突然傳來小梅的尖叫。
白桃撲到井邊時，正看見銀絲“唰”地從井裡竄出來，末端沾著暗紅的血。
“他們在用機器！”小梅濕漉漉的腦袋從井裡冒出來，頭發滴著水，“我聽見……‘頤陣倒，乾門開，迎主歸’，還有齒輪轉的聲音，像……像火車頭！”她渾身發抖，卻還攥著塊黑黢黢的金屬片，“這是從井壁縫裡摳的，沾著機油。”
白桃接過金屬片，指尖剛碰到邊緣就被劃了道口子——切口齊整得像用刀裁的，“是車床做的。”她把金屬片收進藥囊，抬頭時正看見陸九從巷口跑來，軍大衣搭在臂彎裡，額角沾著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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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他喘著氣，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編號‘頤乾001’的密檔，還有張照片。”
油布展開時，雪粒子落了滿紙。
白桃看見手繪的地脈圖上，乾位用紅筆圈了又圈，旁邊寫著“白家血印，七日一續”——她下意識摸向心口，那裡的鎖心印正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陸九翻到照片背麵時，手突然抖了。
照片上是群穿長衫的學者，站在紫金山的山洞前，最邊上那個捧著青銅匣的年輕人，分明是陸九的祖父陸承安。
背麵的小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卻還能辨認：“子若見此，切勿讓匣中‘影心玉’落入兌位之人手。”
“他們不是要挖寶。”陸九的聲音像塊冰，“是要換掉鎮國之核。”
白桃望著羅盤上仍在震顫的血卦，又低頭看了看掌心未愈的傷口。
雪地裡的血痕正在結冰，卻還泛著淡淡的金光，像條細弱的線，牽著地下某個正在蘇醒的龐然大物。
她摸出殘卷，用紅筆在“乾位”上重重畫了個圈——這次不是圈藥草，是圈住即將撕裂的天。
遠處又傳來鐘聲，這次不是九下，是八下。
白桃數到第八下時，羅盤上的血卦突然轉了個方向，直指城北雞鳴寺的方向。
她望著陸九，他眼裡的雪光更亮了，亮得像要燒穿這混沌的天。
“該去乾位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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